【山河】小狗灰灰(散文)
我向来深爱小动物。
有一年夏天,新津发洪水,大水冲破阻挡冲进城中,新津城,一片汪洋。滔滔洪水里,我和女儿救起了一只雏鸭,它鹅黄黄湿淋淋,呷呷地叫,走都走不稳,女儿给它取名叫小黄豆。女儿,对小黄豆百般呵护,每天晚上的最后一件事,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都是照顾小黄豆,她的日记,她哼的小曲儿,她画的画,皆有小黄豆。可哪曾想,城市里,我们新装修的光亮如洁的楼房,怎容得下一只鸭子渐渐长大而来的烦恼,我到单位一坐下来立马闻到办公室里添了一股骚臭味,是非常新鲜的那种。情非得已,我将小黄豆悄悄送给一个本地的农人了。女儿知道后号啕大哭了一场,弄得我后来“小黄豆”三个字,提都不敢提。
有一天,下班回家,天阴沉沉的,很厚很重,刮着刺骨寒风。我骑自行车车经过垃圾房,突然听到微弱的嘤嘤哀叫,似是奶狗在叫,我扫视四周,并末有所发现,跨上车继续骑行,幽幽的哀叫又起,叫得更急,我刹车掉转车头,这才发现路边一个绿皮的垃圾桶,桶里的垃圾中,一小簇毛在动,是一只小奶狗。
“谁这么狠心?”
我小心地把小奶狗拎出来,放到地上,这小簇毛挨着桶脚趴着,头使劲往桶缝里钻,浑身颤抖。
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怎么养?
我跨上车,抬起头弃它而去。我往前骑着,一直不回头,小奶狗叫得更凄厉,像是有人在杀它一样。它旁边,行人络绎不绝大步踩过,车的水车的龙,呼啸而过。我回转车头,折回去,从垃圾桶里拎它起来,放进高高的车筐。一个路过的大叔冲我喊,“那是土狗”。我又不是要养宠物狗,我想都没想,提起那只土狗就回家了。
女儿获得至宝。小狗毛色灰黑,女儿给它命名灰灰,她便和灰灰,形影不离了。
小灰灰,刚开初走路摇摇晃晃,渐渐变得圆滚滚的,一叫它,它便飞快地跳滚过来。有一天晚上,我半夜起来,发现狗窝里不见灰灰,一惊,到处寻找,每个角落里都找了,毫无踪影,我打开房门在门外仔细听了一阵,整楼都寂静无声,大家都进入了梦乡。小灰灰到哪里去了呢?不可能跑出去了,它那么小。深更半夜,到哪里去找?我便关上门准备睡觉,顺便去看看女儿是不是蹬被子了,打开女儿卧室,一打开灯,却见灰灰和女儿并排睡着,灰灰只露出头和一只小爪,闭眼张嘴睡得呼呼的。
白天,家里只有灰灰,它便关一天禁闭。下了班,我到小学接上女儿,一路冲回家,打开房门,便迎来了灰灰和女儿的尖叫声。每天的这段时间,便是她们的快乐时光。灰灰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女儿扛它在肩,到下面小区里去玩,夕阳下的草地里,灰灰打滚,钻栅栏,追逐女儿,挑衅大狗。我在楼上,都听到她们开心地尖叫。
但是,美好的时光,都很短暂。妻子,开始了愤怒地抗诉。家里每个房间,一片狼藉,书本,被撕烂了,拖得到处都是,甚至跨越几大洲到了厨房放泡菜坛子的隐秘角落,衣服、鞋子,都不在原来的位置,这里一件,那里一只,而且都被咬烂了。它没有吃完的食物,掺合着狗屎狗尿,那里一堆,这里一摊。小灰灰的足印,踩成了一张详细的狗便版世界地图,屋里,充斥着一股恶臭,是年份非常久的那种,直冲人的天灵盖。
这可怎么办?
但是,我们和小狗之间,存在着一种在这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无比珍贵的东西——温情——而这样东西,我们已经久违了。当我下班回家一打开房门,灰灰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冲出来扑到我怀里时,我便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个时候,我紧紧搂住狗头,抱着灰灰,任它在我怀里扭动,我们像两个莫逆之交。况且,我们又将它送给谁呢?因此,我决定对灰灰上刑法。
一截铜芯软电线,我捏着拖在身后。女儿做作业,偷偷瞄我,我跟在灰灰身后,东屋,西屋,厨房,客厅,一旦在某个角落,灰灰叉起一只腿正准备作案时,那间屋便装满了凄厉的土狗惨叫,继而是我愤怒而语重心长的咆哮。我提着它的两只耳朵,丢它到客厅,它惊恐无措,钻进角落,几个小时都没有动静。
这天晚上,我将灰灰锁进了卫生间。灰灰叫了一整晚,叫得我发瘆,而且深害怕有住户来打门。
第二天天亮,我去验收成果——卫生间里有一摊黄黄的尿渍。我得意地大声说:“还得靠打!”此时的灰灰,长得那么乖,虎头虎脑,小尾巴摇得像螺旋桨,嗯嗯嗯地叫着,把每间屋都巡行了一遍。我吹起哨子,进厨房准备早餐。我听到女儿也起床了,然后传来了她的尖叫——“爸爸……”我冲出去,目瞪口呆,客厅里,散布一串由大到小的便便,热气冒着。我大踏步,去找土狗。
这样如春天一样温情、又像严冬一样冷酷的生活,持续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
灰灰,我终于还是决定送人。天地良心,日月可鉴,灰灰如果没有这个坏毛病,我会养它一辈子,我们会彼此相守,一生一世。
可谁会要它呢?小灰灰!它是一只顽劣的土狗。
真是幸运。小区里一个做保洁的阿姨,四十多岁,满心欢喜地从我手里抱过了小灰,小灰灰,毫无察觉,尾巴像上了发条一样地摇,头东转西转,到处看,像是一个腻烦在家呆,去走亲戚的小朋友一样。
女儿在小区里荡秋千,荡得老高,之前我看她荡秋千时,都心惊胆战。我回到家,享受起了惬意的时光,陶醉于电视里激烈的NBA比赛,水果、零食、茶水,由我享用。咚、咚、咚,敲门声响了,我起身打开门,女儿回来了,小灰灰躺在她怀里,露出花肚皮,闪着明亮无邪的圆眼睛。
趁着女儿上学,我偷空回家,再次找到了保洁阿姨,她直说我女儿好凶。这次,灰灰有预感,把狗绳扯得笔直,嗥嗥地叫。
灰灰便离开了我们。
这周星期六,在女儿杀手般冷峻目光与脸色的指挥下,我买了猪瘦肉、猪肝,还有两袋狗粮,女儿在前,我在后,我们去看灰灰。路上,我们经过了一家餐馆,打的牌子说狗肉多少钱一斤,女儿惊诧厉声说:“把他们抓起枪毙。”走了好长一段,女儿回过头去狠狠睥睨那家餐馆。阿姨家是一个典型的城郊农家小院,两层楼房,空落落的。院前种菜,一片葱绿,养着花,红的,黄的,十分鲜艳。她孩子都在外地务工,她们老两口白天也在县城里找事做,她们家,养了灰灰和另外一条狗,一东一西守家。见到我们,灰灰一下窜起来,扑得我们后退不迭,它不断蹿起来亲我们,嚎叫,尿溺淋了一地。我们把肉和猪肝,分给它们俩,灰灰几大口就吞进去了,把地上的油泥也啃吃了一遍又一遍。这次,我们分明感觉灰灰的毛没有在我们家那么顺滑,很炸。
后来,我们又去看灰灰,它又长得大了,但更瘦了,肋骨一条一条,很突出,很粗的铁链子拴着它,铁链子拖在地上,拴它的地方,被踩成了一个岛,泥泞不堪,恶臭难闻,是那种混合粪便、雨水、黑泥、树叶成为一体经过多年的化合作用形成的一种稳定刺鼻的味道。阿姨说,灰灰的性子太烈,不停地吠,不停地跑,铁链子换过好几次了,那棵粗壮的拴链子的树,很快要被磨断了,哪像另一条狗,安安静静地卧着。
过了一个月,我在小区里遇到阿姨,我问灰灰的情况,阿姨说:“跑了。”我一惊,“怎么跑了呢?”
阿姨说:“它把铁链子扯断跑了,一直就没有回来了。”阿姨最后说:“刚好,我也不想要它,它百分百被那家狗肉店抓去了。”
灰灰,从此我们就再也没有互相见过了。它有几次出现在了我梦里,变成了一只流浪狗,瘦骨嶙峋,脊棱像刀背一样,尾巴紧紧夹着,像一架柴夹了一个扫帚,朝我呲出尖利的牙齿,一直狂吠,边吠边往后退。
灰灰的命运,有很多离奇。它不应该被遗弃在垃圾桶里,我养了它之后,它不应该顽劣不改,到了阿姨家,应该安静听话。同时,我又觉得它的命运中更离奇的,是被我们一次又一次绝情地抛弃,它其实别无所选,即使不被人吃掉,最终也会沦落为流浪狗,惶惶急急地奔波于世界之上,最后病死在一条臭水沟或一堆垃圾旁,狗身滚起涌动的蛆虫,围舞着一团一团绿头苍蝇。而我,两次抛弃视我为唯一的生命,还假惺惺地表现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我的悲悯和痛苦是多么虚伪和虚弱,而我的自私和怯懦是如此强烈,真真切切!我为自己在困难面前的逃避行为,找到了不可辩驳的理由,并以此安然、泯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应该为另外一个自己致歉并敬礼——和小灰灰或者小黄豆生死相依、风雨同舟——这应该是两个生命最好的相拥。
无论灰灰之前的命运怎样,它最好的结局,是生活在乡下,有很多伙伴,有一户深爱它的人家,吃好睡好,有广阔的天地,它可以自由玩耍。一到晚上,灰灰和其他狗在长夜里幸福地吠叫,此起彼伏。
2013.5.18,2023.8.23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