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43年前，我师范毕业，被分配到石人沟铁矿子弟学校。这让我很郁闷，一则这座矿山，坐落在遵化和兴隆的交界处，群山环抱，“出入之迂也”，回趟家，比去趟北京要费周折；二则我的家乡，一抹平川，我习惯了天开地阔，一想要在那么遥远偏僻的地方工作多少年，每天抬头见山，心里就犯堵，我们家乡那，管北山叫北山旮旯，认为是蛮荒之地，谁家的闺女如果找了那边的婆家，乡亲们就说她脑子或身子有残疾。
　　 记得是下午，矿上开着两辆客货两用车去学校接的我们几个同学，沿着唐遵公路向北，过丰润到了押库山，我的心就咯噔一下：怎么，进山了？谁知，这只是山的开始，越往北，山越多越高，连绵不断，太阳提前下去了，山体黑黝黝的，一团一团的有些吓人，狭窄而坎坷的路，在山的包围中向北延伸着，更给我不尽的渺茫和惆怅。
　　 到了矿山，已经是晚上9点了。算算，走了四个多小时，寂静荒凉的一片。安排的宿舍倒好，两个人一个房间，但我几乎一夜没睡，把分配的过程，放电影一样地过了一遍：在学校，我是学生干部，先当班长，后到学生会当学习部长，分配时，校教务主任找到我，悄悄说：“对分配，学生干部有个照顾，你可以提出自己的想法。”我想，企业的生活比单纯的学校更丰富，对我的文学创作有好处，再者，企业有奖金，收入要多些，就说：“想进企业。”他说：“我给你想着，千万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讲！”我答应着，心里好高兴。
　　 过了两天，主任又找到我说：“是个好企业，远点可以不？”当时在我的常识范围内，唐山市负责分配的地方，古冶区和丰润新区是最远的了，不过20左右公里，有什么不可以？就痛快地答应道：“可以，谢谢主任！”就没想到多问一声：远是哪啊？真是一疏忽成千古恨。万万没有想到，唐山市负责分配学生的区域，还有坐落在各外县的金矿、铁矿、煤矿，而这些地方，距市里都在100公里以上。在1980年代通讯、交通不便、户口管制严格的状态下，这些地方绝对算外地，回家不方便，对象不好找，调回似登天。自责、后悔已晚，我只有默默地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在矿山找对象，要想办法调回去。
　　 矿山的教育系统分两块儿，东边山上一橦u型的新楼，是小学一至六年级；初中、高中、职工学校、电视大学，以后的技校，在山下的一个老院子里。据说小学原来也在这所院子，盛不下了，二年前，矿上为稳定职工队伍，保证学生上学，在山上开了一块地，投资盖房，把小学搬过去了。
　　 我被认为是水平高的，矿上叫我教高一高二的数学，兼高一的班主任。矿山的高中生源并不足，两个班，每班才十一二名学生，上课时，教室空荡荡的，讲不上劲头。但我，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批学生，是彻底脱离农村，蜕变成吃“皇粮”的国家干部，我的真正人生刚刚起步，我必须把调动的想法先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全身心投入工作。我朴实地想，如果不好好工作，传出无能或懒惰的坏名声，也不会有单位要我，调动也将会成为泡影。
　　
　　 二
　　 等待时机、骑马找马的思路定位之后，我的好名声很快传遍了矿山，这一是因为我曾当过一年多民办教师，教过高中、初中，上课不犯悚，口才也可以，学生愿意听我讲课；二是因为我的文章，很快陆续见诸报刊，用的都是真名，这在矿山前所未有，口口相传可想而知。我很快被矿上更多的人认识，同事们投来钦佩的眼神，有学生家长见面老远打招呼；有几个爱好文学的职工，干脆拿着自己的作品主动找我，说写了几年，就是一字不发。
　　 最有故事的，是我和高一年级柳铃父母的来往。这个柳铃，是我第一天走进教室，就记住了的学生，她长的很有特点，高个儿，皮肤白净透明，象汪着一层水，圆脸深眼窝，头发黑而厚，脑后翘着一个总在跳跃的抓髻，未曾开口先笑，一笑，脸就泛起一抹红晕，一身的阳光，一脸的单纯，是个着人喜欢的学生。
　　 一天下午放学，她追我到办公室门口，说：“赵老师，我爸妈叫你礼拜天到我家串门。”脸颊早已绯红，挠着脑袋跑了，接着，又回头喊一句：“南山工房5排12号！”矿上职工的住宿，分南山北山两大块儿，说是山，实际是两个坡势缓漫的丘陵，中间是一公里多长的平缓地带，矿山的大小领导们、结婚有了孩子的老职工，大部住在南山；单身职工、少量刚结婚的年轻夫妇，就住在北山。南山北山，步行20多分钟，骑车，10分钟就够了。北山的职工去南山，都有点犯拘束。
　　 正是秋天，怕人家中午麻烦，我下午2点多到了南山，敲开了5排12号的木门。这是我来矿山之后，第一次串门，也是第一次到学生家来。坐南朝北的小院子，三间倒座平房，北院东西，一边一间小房，中间和正房衔接，搭着个棚子，棚子下边摆张方桌，周边四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三个盘子，分别是苹果、大栆和瓜籽。院子很紧凑，很干净。柳铃的父母，早从正房走出来，让座倒茶，寒暄之后，就都坐下了。柳铃的父亲叫柳传德，工友们都称柳工，母亲叫冯淑娴，大家都称冯工。
　　 信马由缰，话题非常广泛，始知柳工冯工都是上世纪60年代初的大学毕业生，东北人，现在都是工程师。柳工非常健谈，知识面也宽，特别是，他还是个文学爱好者，雨果、高尔基、巴金、老舍、茅盾等国内外名家的书，读过不少，做过作家的梦，因学了工科，放弃了。说话投缘，心情很快拉近，我自然把我分配到矿山的郁闷，全盘倾诉给他了。柳工象早已洞悉了我的心里状态一样，大笑了一下，似乎有意淡化这个话题，然后现身说法，开导我，他们两口子是同学，老家都是农村的，他学的是选矿，冯工学的是地质，毕业后，双双分配到龙烟铁矿，风里雪里，井上井下，一年回不了一趟东北老家，二年后，把两个单人床合并到一起，花一天时间去了趟县城，工友们吃了几块糖，就算结婚了，在龙烟铁矿，8年里，他们生了三个孩子，到了第十个年头，1970年，铁矿闭坑，正值石人沟开矿，就举家搬来石人沟。这一晃，又十年过去了。我随着柳工的侃侃而谈，想象着龙烟铁矿那寒冷的风，那迷漫的沙，那潮湿的井，那岩石裸露的山头，共和国1960年代的创业者，经历过的艰辛，车载斗量，空前绝后！
　　 这时，他招呼柳铃说，把你弟、妹都叫未来，认认赵老师。柳铃就一手牵个女孩，一手牵个男孩来到桌前。妹妹叫柳茗，13岁，读初二，第第叫柳柱，11岁，读小学五年级。都是白净脸，一说话就脸红。柳工不无自豪地说：“这都是冯工我们在那边的收获，见人少，腼腆。”就让他们回正房了，又接着方才的话题说，这座矿山，比我们那个时候强多了，连家属，就这么几千人，跟个大庄似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相互都有个照应，治安好，上班近，矿上福利还好，吃饭、交通、上学都省很多钱，就我这三个孩子，要是在城市，就可能养活不起。再说了，社会总在发展，不能只看眼下。
　　 他也提到孩子上学，确实受到一些影响，矿上也在想办法，今年首次招收师范专业来矿山工作，就证明了矿上提高教学质量的决心，好好工作，会大有前途。冯工在旁给孩子缝补着一双袜子，也不时配合着说话儿。听着听着，不知不觉间，我的心里多了几分敞亮，肩上好象有了沉重之感。
　　 冯工这时离开方桌，进了东面小屋，就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传出，我意识到什么，提出回去。是不可能的了，柳工离坐挡在门口，说那哪成？必须一块儿喝两盅。
　　 饭菜简单，两凉两热，凉肉拼盘，松花拌豆腐，松蘑炒肉，苦瓜炒鸡蛋，主食是炸馒头干，挂面汤窝鸡蛋，酒是绵竹。冯工带三个孩子在正房的堂屋吃，柳工和我在院子里。柳工并不能喝酒，两小盅之后，脸便黑红，舌头也有些发短，只是一个劲地让我吃、喝，显然，他是专门陪我。我不大好意思，就起身，礼貌性地来到孩子们吃饭的堂屋，冯工立时站起往外推我，让我不用惦记他们。我往他们吃饭的桌上扫了一眼：没有四个菜，只是一小盆白菜熬豆腐，一碟红咸菜，挂面汤碗里，没有窝鸡蛋。我扭头出来，复坐在柳工身旁，一阵心酸。
　　 柳工看出我的表情有变，说：“总这样，你嫂子给我另看饭（吃小灶），孩子们习惯了。”哦，习惯了，一个双职工家庭，孩子们已经习惯了给当爹的另看饭，我和柳工待遇一样，碗里，也是两个鸡蛋。想起我小的时候，妈妈对爸爸也这样，可那是20年前的事了，我的眼睛发潮了。方才聊天时，柳工不经意提到，他和冯工当年也是从农村考学出来的，双方的父母年事已高，生活很苦，每月他们都要固定给两家老人各寄去15元生活费，而他们两人的月工资加在一起，不到120元。这个五口之家，生活并不富裕。
　　
　　 三
　　 我的老家，在唐山西北20华里的丰润境内（现在划归高新区），从铁矿回老家的方式，有三种：唐遵线小火车，是拉货的，为了沿线百姓方便，带上了一节客运车厢，始发是唐山北贾奄子，终点是矿山南面两公里一个叫兴旺寨的村庄，中间嘎嘎悠悠运行三个来小时，掐头去尾，两头还要找自行车；班车，下午3点从唐山长途汽车站（老火车站对过）发车，晚6点左右到矿上，住一宿，早7点从矿上发车，上午10点左右到唐；搭车，矿上去唐山办事、拉货的车辆，和领导或司机能说上话的，就有可能搭上，但极其不易。回趟唐山，办一件大事一般，那时又是单休，所以我只能在寒暑假里，才回家。
　　 就成了柳工家的常客，说话的投机和一家子的热情，对我是个诱惑。聊天主要是和柳工进行，大都是共同关心的话题，令人赞佩的是，冯工给孩子们做着营生，洗着衣服，似乎没有功夫听我们说话，但偶尔插上一句两句话，却总是那么得体，那么切中主题，有时甚至如同画龙点睛；不管什么时间到了他家，也不管他们在忙着家里的什么事情，只要我一进来，柳工马上放下手里的活，沏水让座，一扑纳心地坐下和我说话，冯工做家务脱不开身，就道声歉，让人感觉很放松、很舒服。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尊重。
　　 自然地，很快引起矿上人们的关注，有说我看上了柳铃，在去追；有说是柳家有远见，闺女还在上学，就占上了一个对象。我们一块分配来的同学，干脆和我说，别这么不明不白，豆干饭闷着，要出面找柳工，把事挑明。甚至连矿上的领导，也信以为真，要成全此事。我相信，柳工甚至柳铃也都会听到了这样的传言。
　　 但这，纯属空穴来风。我这边，直到这时，也还没放弃不在矿上搞对象的想法，否则，就更没理由走了；二来柳铃还是个学生，以后有无工作，未知，她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人不能讨人嫌；三呢，我和柳铃至少差6岁，年龄也不合适。柳工那边，我的理由，也一定是他们的原由，还会有我的教书匠职业、个头儿不高等更多的原由，他们，绝对不会生长出把闺女给我的想法，凭我这么多次去他家的直感，没看出有半点这样的迹象，这也是我去他家心里踏实的充足理由。柳工一家对我的关心，是对自己孩子的老师、对一个刚参加工作的思想尚未定型的青年、对一个生活有好多不便的单身职工的理性地关心关爱和照顾，绝对不是款待未来的女婿，而且这种关心关爱和照顾，承受着社会上风言风语的误解和压力。
　　 我的心里，也生出了矛盾，一方面，愿意去他家作客，听柳工开导，寻找心灵的慰藉，一方面，又怕让社会上的误会越来越深，让柳铃受到不应有的伤害，还有，每次必须吃饭，还另看饭，这让我心里不安，觉得受之有愧。但柳工一家的真诚，让我又却之不恭，他们好像一点没有顾及传言，有时两周没去，柳铃就捎话，或和柳工半路上相见，把我嗔怪一番。让我感觉，如果真的不去了，就伤害了他们。
　　 一年后，高中停办了，主要原因是学生太少，中途又有退学的，高一高二全部取消，二十来名学生，有的转学到外地，有的顶工上了班，有的在家待业，柳铃和另外两名个学生，被矿上保送到宣化一所职工大学学习。我呢，改为教授初中语文，业余时间，继续着我的文学创作，作品偶尔发表。调动的事情，我和有关人员咨询，说眼下根本没有可能，人才多少年青黄不接，现在正是矿上补充培养人才的时候，放走，就会引起地震一样的连锁反映。我也只好瞎子拿蝈蝈——听着，等待时机。
　　 不断有新的大中专毕业生，被分配到矿上，我们这拨所谓学生职工，越来越多，影响越来越大，在矿上成了一支新生力量。矿党委，调整了用人政策，一批学生出身的职工干部，走上了科室、车间领导岗位。柳工被提拔为选矿车间主任，管理近200人的职工队伍，时常加班，礼拜天也总有事情，工作忙多了。但我们的联系没断，柳工时常打电话过来，邀请我去他家吃饭，互通一下工作情况，问我有事需要他办的，就别客气。不知不觉间，我和柳铃师生恋的风言风语，就逐渐消失了。
　　 我在市里的一个同学，就是我回家下了汽车或火车，找他去借自行车的那位。他和别人合伙出版了一个小册子，叫《理想成才就业》，问我矿上职工有无需求，帮着卖几本。我就去车间找到了柳工，他出奇地痛快，问我有多少任务，我说20至30本，他说就30本，正好让车间年轻职工学习一下。书是1.26元一册，他当即硬塞给我40元钱。其实，我知道，矿上的书，都是工会或宣传部统一购买，各车间没有买书的权力。我找柳工，只是觉得那么大一个车间，主任的这点变通权力肯定会有。事情过后，我有点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