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站在它的对面，心里汹涌凄凉。
　　 破旧的它，坐西朝东，蹲踞在一片正在兴建的赳赳耸立的高层楼群之前，猥琐得像一位老乞丐，低矮佝偻，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它北面，一大片商务建筑群即将竣工，豪华气派，透明的玻璃门窗，处处折射着崭新时尚，衬托得它愈加破落不堪。阳光明媚，晴空万里，蓝天白云，让它的破落不堪，更显得触目惊心。从南侧面可以看见，它的房顶覆盖了一层崭新的红瓦。红瓦新房顶衬托得陈旧的蓝砖墙、水泥柱、破门窗更显凋敝。也亏得房顶修缮了，要不然，它也许早就颓然倾圮了。
　　 它的正门前有一块石碑，正面刻着七个大字：“东明县向阳影院”。大字的上方，刻有一溜小字，是“菏泽市文物保护单位”。大字下方，两行更小的字，是“菏泽市人民政府2018年12月公布东明县人民政府2019年2月立”。
　　 多亏了这块石碑——不，多亏了两级地方政府把它定为保护单位，才避免了它重蹈建筑于1958年的东明县老“人民剧院”早就荡然无存的覆辙。
　　 石碑背面的“简介”镌刻着两段文字。第一段写道：“东明县向阳影院位于城关镇南关社区。建于1965年。前厅为两层，二层正上方半圆形建筑面饰高浮雕中央新闻纪录制片厂厂标（这句话似乎有语病），砖木结构；整个建筑东西长31米，南北25米，高约9米，呈T字型，座（应为“坐”）西朝东，建筑面积850平方米。”
　　 第二段，列举具体数字，介绍了“保护范围”，最后介绍，主建筑及控制地带再向外延伸30米，保护总面积11650平方米。
　　 也正因为有了保护总面积的设定，才使它能够保有自己的一片开阔地，使破旧凋敝的它，能够赫然醒目地依然保留一份类似于没落贵族的体面和尊严，而不至于彻底埋没于水泥丛林之中，匍匐于时髦霸气脚下。
　　
　　 二
　　 我趴在墙头上，侧耳细听“轰轰”“啪啪”的枪炮声，高低起伏的人声。我知道，声音是电影里传过来的，电影是在隔壁播放的。隔壁就是电影院，电影院里，正播放着战争片。枪炮齐鸣的轰轰烈烈，一墙之隔，却犹如隔着万水千山。
　　 我见过别的小孩儿从墙头上偷偷跳进去，也有小伙伴儿撺掇我跳过去。我自己，好些次，都想一不做二不休，攀过墙头，一跃而下。跳过去，“万水千山只等闲”，无限风光在眼前。只可惜，那时的我，被道德衣钵束缚得畏畏缩缩，往往就要一脚跳过去的一刹那，就有一个声音在我头顶上谆谆教导：跳过去，你就成了逃票看电影的人，逃票看电影，被电影院里的人抓住，就跟逮住小偷一样，你就成了小偷。小偷的恶名就会伴随你一辈子。
　　 犹如神佛的警示，让我的蠢蠢欲动无地自容。无地自容的我，只好乖乖趴在墙头之上，过过隔墙听音的干瘾。
　　 墙这边，就是我姥爷家。
　　 我姥爷家，是个大院子，分前后院。前院，临街门市，开药铺；院里，四合院，住着我姥爷和大舅二舅等一大家子人。后院，是菜园，面积挺大，种着蔬菜和庄稼，还有枣树、梨树、柿子树等果树。我就是趴在后院的墙头上，偷听隔壁电影里枪炮轰鸣的。
　　 “向阳影院”诞生之前，东明县也曾经在其它地方放过露天电影。我曾经在老大隅首（老县城的十字路口）以北的老广播站院子里看过《上甘岭》，又在老大隅首以东的老文化馆（后来，又变成建筑公司）院子里看过《地雷战》，还曾经在老大隅首以南路东的一个大院子里看过《三进山城》。那些地方，都只能露天放电影，只有建设了“向阳影院”并且盖了室内大放映厅之后，才能在白天看电影。
　　 我趴在姥爷家墙头上偷听电影里枪炮轰鸣的时候，向阳影院的室内放映厅还没有盖好，观众依然只能坐在水泥墩上看露天电影。即使盖好了室内放映厅，一开始，也是水泥墩，到后来，才换成了木连椅。室内维修的时候，还得在露天放电影。
　　 我记得，1975年的电影《决裂》里，葛优的爸爸葛存壮扮演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教授孙子清，就是在露天银幕里十分尴尬地讲授“马尾巴的功能”的；而类似于交白卷的农村青年江大年的手，也是在露天银幕里被郭振清扮演的“抗大”干部龙国正高高举起的；龙国正的“这手上的老茧就是（上大学的）资格”的那句话，也是气壮山河地回荡在露天影院里的。
　　
　　 三
　　 “你俩就是栓宝和银环！”七十年代中期，有一次，在向阳影院，我和女朋友一起看电影，碰见一位邻家姑娘，被她调侃了一句。
　　 电影是豫剧《朝阳沟》，表现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城市知识青年到农村参加建设新农村的故事，以城里姑娘银环和农村男青年栓宝的爱情为主线而展开。
　　 电影拍摄于1963年，上映不久，“狂飙”运动席卷而来，它同许多电影一样，被禁演。七十年代，除了几个“样板戏”，很难看到其它的戏剧和电影。大概豫剧《朝阳沟》对当时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有宣传鼓动作用，符合当时的政治需要，又被允许播放。那时候，是“禁欲”时代，只能“革命、造反”，不能谈情说爱。《朝阳沟》里栓宝与银环的爱情故事，在荧屏上反复演唱，触动了每一个被“禁欲”憋闷太久的老百姓，让他们感受到爱情的美好。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向阳影院播放《朝阳沟》的那段时间，几乎场场爆满，上一场还没有结束，大门外，已经黑压压挤满了人。有的人，看了一场，不过瘾，再看，连看好几场，还想看。我的邻居穆玉豪，就是这样的人。他地主成分，属于“黑五类”子女，娶媳妇，是个大难题。将近三十岁，依然是光棍一条。他曾经告诉我，“《朝阳沟》，我天天看。天天看，也不过瘾。银环，就是仙女，只要一扭一唱，就能把我迷得颠三倒四。”他的长期性压抑，借《朝阳沟》得以释放。
　　 他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你跟俊（我女朋友的名字里有一个俊字），就是栓宝跟银环。”
　　 还有些人，看见我们俩在一起，直呼“栓宝、银环”。
　　 与《朝阳沟》里的栓宝和银环一样，我们俩，也是高中同学，毕业之后，一起回生产队劳动，两家又是邻居。回生产队劳动以后，反倒比在学校里接触还多，来来往往，日久生情。在别人眼里，我们就成了栓宝和银环。
　　 一部《朝阳沟》，让我俩变成戏中人。
　　
　　 四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
　　 我们在春天参加游击队
　　 敌人的末日即将来临
　　 我们的祖国要获得自由解放
　　 ……
　　 不管风吹雨打乌云满天
　　 我们歌唱我们战斗
　　 战斗战斗新的战斗
　　 我们战斗的生活像诗篇
　　 ……”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所教的一个班的学生举行元旦晚会，非让我唱歌，思考了一会儿，我就唱了以上这首歌曲。
　　 唱完之后，掌声雷动。我告诉他们，这个歌，是二十多年前，一部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的主题曲。二十多年的时光，比他们的生命长度还长，自然给他们带来恍若隔世的感觉。“啊……”“呀……”“哇……”一叠声的惊叹，此起彼伏。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向阳影院看过《宁死不屈》。电影的主题曲，歌词简单，乐曲也简单，覆叠演唱，节奏感强，犹如军鼓擂动。看电影的过程中，我跟着哼唱。后来，又跟着广播哼唱。没事儿的时候，就哼唱一遍。唱来唱去，竟然深深烙刻在脑子里，二十多年以后，还能流畅自如地歌唱下来。如今，再哼唱下来，也没问题。
　　 向阳影院，犹如一盘刻录机，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很多电影桥段或者精彩歌曲及对白，都深深刻录在我的脑海里。
　　 记忆犹新的，还有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的主题曲，
　　 “卖花来哟！卖花来哟！
　　 朵朵红花多鲜艳。
　　 花⼉多⾹，花⼉多鲜。
　　 美丽的花⼉红艳艳。
　　 卖了花⼉买药来哟，
　　 治好⽣病的好妈妈。……”
　　 越南电影《阿福》里，一个老巫师为濒死的阿福的妹妹阿玲叫魂，一边摇着铃铛，一边念念有词：“铃铃呔！铃铃呔！妖魔鬼怪快离开！小阿玲要回来！小阿玲回来咯……”
　　 配音演员的配音富有节奏，时疾时徐，又用略微沙哑的音质突出苍老感，与神秘的祭祀活动十分契合，让我至今难忘。
　　 另一部阿尔巴尼亚电影《地下游击队》的经典台词：“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里的经典台词：“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至今也都难以忘怀。
　　 七十年代末，中国和南斯拉夫的关系得到改善，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桥》被引进来，也在向阳影院播放。电影里，南斯拉夫人抗击德国法西斯侵略者的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和演员的精彩表演，让观众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也因此打动了很多年轻人。当时，没当过一天兵的我和两个当过兵的好朋友，看了电影之后，模仿电影里被称为“中尉”的演员，互称“中尉”。本来，因为家庭出身，七十年代，我无缘当兵。不能当兵，一直是我的遗憾。被人称为“中尉”，也算是过了一把当兵的干瘾。
　　 第一次恢复高考，是1977年冬季。我参加了第一次高考，成绩过了录取线，却莫名其妙，没有录取。又参加了1978年7月的第二次高考。高考前一天晚上，我的好朋友王目录来找我，说是向阳影院放映《悲惨世界》，问我看不看？我一听是世界名著改编的电影，自然大喜过望。马上决定去。我爹娘劝我，明天就要高考了，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不听劝，毅然决然地去了。
　　 那场电影很长，大约三个半小时，看完以后，已经夜间十一点多了。主人公冉阿让因为让姐姐的孩子免于饿死而偷了一块面包被判处五年徒刑的悲惨命运，他被米利埃主教的慈悲善良大度感动之后的心灵升华，他对妓女芳汀的女儿珂赛特的精心照顾，他与警长沙威之间的矛盾纠葛，巴黎公社起义的宏大历史背景，都深深吸引着我，让我着迷，让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坐在露天水泥墩子上的疲累。看完电影，步行回到家里，睡到床上时，已经将近夜里十二点。第二天早晨，依然精神抖擞地走向考场，并且考上了大学。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向阳影院是我的福地，保佑我考出了好成绩；也许，那场电影，给我带来了好运，让我最终“鲤鱼跳龙门”——完成了由农民身份向国家工作人员的华丽转身。
　　
　　 五
　　 最近，和两个妹妹一起吃饭，二妹妹还回忆说，“七八十年代，只要有新电影，你总带我们去看。”
　　 有了新电影，就想看一看，这源于我对文学艺术的热爱。总爱带着妹妹看，也是有意识地让电影熏陶她们，提升她们的人文素养。
　　 电影看多了，向阳影院里的工作人员的脸也看多了，慢慢就熟悉了。
　　 譬如老卢，是我的高中同学大卢的爸爸，电影放映员。他就是南关人，跟我姥爷家是邻居。小时候，我曾经在姥爷家住过一两年，对他比较熟悉。高个，宽肩膀，国字脸，浓眉大眼，因为常年放电影，背有些驼。
　　 有一次，大卢领着我去放映室，老卢正在那里，他正在替换胶片。昏黄的灯光下，他非常专注地盯着放映机，熟练地拆下上一盘，换上下一盘，又抽出胶片的一段，迅速缠在放映机的滚轴上，玩魔术一般，干净利落，眨眼之间，完成了换片。那一幕，我至今难忘。
　　 卖票的，是与我年龄大小差不多的两位女售票员，坐在小窗口里，接进去钱，递出来票。她们与人交流的媒介，就是钱与票。活儿有些枯燥，却日晒不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起我们在黄土地里日晒风吹雨淋，可是强多了，关键是，她们能拿工资。在我眼里，她们就是高我一等的人。
　　 最近，我拍了一组向阳影院老建筑的照片，做成美篇，发在网上。我的一个学生看到以后，很激动，在微信群里留言，说是她的妈妈就是当年的售票员。
　　 她在群里还说，当时的电影海报，都是影院工作人员画的，画海报的，姓安。她这一说，我倒有印象，个子比较矮，短发直立，脸庞棱角分明，走路带风，非常有精神。他画的海报，造型精准，布局合理，色彩搭配恰当，放在今天也是精品。能画好电影海报，其绘画水平已经十分了得了。也不知，他后来发展为专业画家没有？
　　 又有人提到把门的黑老魏，说他黑着脸，站在门口，犹如黑铁塔，没有票，谁都甭想溜进去。其实，还有一个人，姓张，我们东关人，比老魏面善一些，把起门来，也同样铁面无私，不讲情面。他们两个人，都是膀大腰圆，孔武有力，犹如两位门神，把在影院门口，让有非分之想的人，望而生畏。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离三十年远着呢，大概只有十年的光景，九十年代初，电视机慢慢普及，有了电视机，老百姓都躲在家里看电影和电视剧，不愿意再花钱去影院了，向阳影院，逐渐被冷落，到最后，干脆关门大吉。
　　 电影衰落，影院工作人员被迫下岗，好些年，都没有收入。其中，就有我的高中同学大卢。
　　 他本来也是农民身份，接了老卢的班，成了影院人，也算是拿工资的人了。先是当放映员，后来，又当了会计。可惜，风光没几年，混成下岗人。下岗以后，家里特别困难。他爱人是农民，没收入。他长期患心脏病，隔三岔五，就得住院治疗。两个儿子，好歹养到二十岁左右，一个得了大病，一个出了车祸，都逝世了。又要了一男一女两个幼儿，辛苦拉扯，直到结婚生子。好些年，两口子在街上摆个小摊，买点杂货，挣点儿小钱，勉强度日。
　　 我们老同学春节必聚会，有一次，轮到他，他在家里请客。他住的是影院的旧民房，又低又浅又破旧。两间房分开，一间让孩子住，一间，他两口子住。他两口子住的那间房，也是厨房兼客厅。一张大床前面，有锅灶，还有一张低矮的吃饭条桌。十位同学，围着吃饭条桌坐下来，转个身都困难，有的，只好坐到床沿上。他炖了一大锅鸡杂碎，端上一大盆，劝大家一边吃，一边喝酒。他那样的生活条件，大家哪里忍心大吃大喝？几乎没大喝酒，就散了场。也算是为他省了几瓶酒钱。
　　 好在，后来，大卢有了退休金，两个领养的孩子也都有了工作，家庭经济才逐渐好转起来。
　　 美篇里，微信群里，好多人都来议论向阳影院。后来，又被我们县的“东明见闻”转发，引起更多人热议。
　　 没想到，破旧不堪的向阳影院，竟然能引起五十、六十、七十岁三个年龄层次的许多人的热情关注。
　　 仔细想想，也合情合理，大家一起怀念向阳影院，不仅仅是怀念一座建筑，还是怀念那个时代的电影，怀念那二十年左右的旧时光。
　　 时光如流水，记忆却还在。在许多人的记忆里，向阳影院又焕发青春；老电影，又一部部回放。一部部回放的电影里，还有与看电影有关的故人与往事，也蕴含许多人在那一段岁月里的甜酸苦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