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隐】酒疯子(征文·小说)
一
实远成了村民眼里的笑话,他从一个赫赫有名的建筑工程师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酒疯子,这犹如一颗重磅炸弹,成了大石村的头号新闻,一时间街头巷尾谈论的都不外呼是同一个话题,尽管没人知道真相,但说起来却是口若悬河。
实远时常夹在腋下的公文包换成了日夜不离身的酒瓶,以前的斯斯文文也跟着不见了踪影,整日喝得醉醺醺,走路东倒西歪。用他媳妇付文的话说,一日不喝酒浑身没劲,丢了酒瓶就像丢了魂。
经常有人看见他晃晃悠悠走进胡同,走两步就把酒瓶放进嘴里,一仰脖咕嘟咽下去,顿时全身血液沸腾,两眼放光,对着一面墙称兄道弟,兄弟,干了,干了,干了才够意思嘛!
不知不觉中,他逐渐被大石村边缘化,“实远”这个名字在不知不觉中就被“酒疯子”取而代之了。人们再也记不起他风光的时刻,有人为他惋惜,但更多的人却从他的堕落中找到了一种自我安慰,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是个工程师又有啥了不起的,一泡猫尿就灌得现出原形,成天疯疯癫癫的,和神经病有什么不同,下半辈子算是白瞎了。
他们见了实远也不再恭恭敬敬,有事没事都爱凑上去,嘻嘻哈哈对着他喊“酒疯子,酒疯子”,那种优越感就好像自己是站在人生的最高处。
实远早已习以为常,也不恼怒,喷出一嘴酒气,“嘿嘿”两声,就又晃晃悠悠走了,身后那股刺鼻的酒精味氤氲在空气中,好大一会儿才散去。偶尔有人叫他实远,他愣怔大半天才反应过来,然后又自嘲地笑笑,我是酒疯子,酒疯子是我,我也是实远,实远也是酒疯子。
实远一般是去石门坊买醉。大石村紧靠小镇中心,石门坊就在镇中心的民主街上,从大石村步行到石门坊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实远几乎每天都去,所以这一带的人对他都很熟悉。只要提及酒疯子,大家都会立马来了兴致,你一言我一语,对他评头论足,越聊越投机。他也因此成为教科书式的典型,比如某人喝多了,回家就被老婆训,喝喝喝,喝成一滩烂泥,早晚有一天会像酒疯子一样败光家底。
实远年轻的时候酒量很大,却从没喝醉过。现在却是沾酒必醉,醉了不知归路,到处耍酒疯。
酒疯子也有安静的时刻,而且安静得出奇,只不过这个时刻只属于他自己,就连付文也不曾知道。他会在纸上写上一段话,或者是在图纸上描画着一座未完成的建筑。这不天凉了,他就打开日记本,写下:秋天来了,鸟儿衔来一支画笔,将大石村涂抹得五颜六色……
实远的家是一座三层小楼,那年村里划出一块空地建设楼区,有能力盖楼的村民自愿报名,条件是用自家的老屋地基换取新建楼房的面积,1比1兑换,他和广深都报了名。他和广深商量,都是街里爷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点,怎么也得为他们做点啥,他为村里盖楼房的村民提供免费设计,广深公司宏瑞地产只收取点施工费用,广深满口答应,还说让潘伟负责监工。
作为回报,村委让他和广深优先选择建楼的位置,并多给了他们每人20平米,实远一再推脱,但广深说他家老屋地基少,加上这20平才能凑合盖三间别墅,碍于广深的面子,实远也就默默接受了。
村委会上村主任公布这一决定后,会场上立刻引来一片哗然,明显有人不满。村主任起身拍拍桌子,会场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他说,为了给村民减少支出,实远免费为我们提供设计,大家自己备料,宏瑞只负责施工,这无形中就为我们节省了一笔不小的开支,这是村两委经过研究决定给予他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薪资。如果大家有异议,就各自筹建,我们就不和宏瑞地产签合同了。话音刚落,反对的人立马闭嘴了。
实远家位居村子的最南端,前面是一片庄稼地。不喝酒的时候,他就站在楼顶的天台,对着远方发呆出神。
庄稼地就像一条纽带,连接着城镇和乡村,曾经它一眼望不到边。后来,随着城市建设的发展,城市逐渐向村庄蔓延,这条纽带也就越来越短。一座座高楼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遮挡了他遥望远方的视线。
很多农民做梦都想不到会过上城里人那样的生活,他们满怀欢喜地搬进楼房,像城里人那样不再依靠土地过活,而是去工厂打工,晚饭后也像城里人那样去广场健身、跳舞等参加各项娱乐活动。
这股拆迁风越刮越近,大石村的村民也期盼着,梦想着。
二
晚风阵阵,将田野里的清香送入他的肺腑,偶尔一两只翠鸟从头顶掠过,洒落一路欢唱。实远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目送鸟儿远去,这时他眼前就生出了明媚之感。他长舒一口气,抬起一只手,习惯性地将额前的乱发一股脑向脑后捋去,就那么静静地享受着眼前的一切。
这时,一群嬉闹的孩子闯入他的视线,他们牵着风筝从他脚下一窝蜂向着村外涌去,他的目光不由紧紧跟随,眼看着那几个身影越来越小,直到钻入一片庄稼地里不见了踪影,他又把目光望向对面那些晚上会亮起灯光的楼房,那些楼房大部分都是由他设计的。那些象征着城市的灯火,与他仅有咫尺之远,只是一片庄稼地的距离,而他却觉得离他很远很远。
忽然,先前的几只风筝又出现在他的余光里,他随即收回目光,看它们腾空而起,扶摇直上,盘旋在庄稼地的上空,他的眼睛里又闪出了光亮。他想,那些孩子一定是爬上了那些被废弃的楼房,他们一定是把风筝拴在了楼房的最高处,任由风筝迎风飞舞,任由自己狂欢。
他这样想着,紧跟着心里落下一片沉寂,那些被庄稼包裹着的楼房,像是被遗忘的角落,它们历经风雨侵袭,墙壁早已生出青苔,成了野狗和流浪猫的栖息地,偶尔会有飞鸟经过,但也只做短暂停留,只有风昼夜不停地、不知疲倦地进进出出。
这是他的伤心之地,那里曾经发生过惊天动地的故事,但就像一出戏,很快就落下帷幕,最后只成了村民嘴里的谈资,仅此而已。这于他却不同,那这楼房就像他身上一块不能愈合的伤疤,每望一眼,就像有根刺返回,扎进伤疤,血流不止。
不知何时,这里已成了孩子们的世外桃源,大人们忙农活,孩子们无人看管,他们就像脱了缰绳的野马,逃离大人的视线,来到这里做游戏,过家家,玩得不亦乐乎。
率先走进来的孩子探头探脑,四下打量一番,然后神秘地朝他的伙伴一挥手,得到指令的孩子们,一呼百应涌进来。他们就像发现了一个童话王国,东瞅瞅,西望望,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毕竟他们从没住过楼房。他们兴奋地把风筝拴在楼顶,便开始捉迷藏,做游戏,直到夕阳西下,直到村口传来大人们的喊叫,他们才牵着风筝又向家门口奔去。
实远叹口气,感叹人生诡谲多变,曾经的热闹与喧嚣眨眼间如南柯一梦般消失不见了。
夏天来的时候,庄稼长势旺盛,一层一层的绿波此起彼伏,绵延不绝,像一群顽皮的孩子欢腾着涌进这些楼房,它们和那些孩子一样好奇,可还没等反应过来,呼啦一阵风又催促着它们奔向了更远的前方。
随着季节的加深,楼房就逐渐被淹没在这绿色之海,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气势。
整个大石村也都被绿色环绕,绿色永远是这个季节的主色调,就像被一片海域包裹着,明澈的天空下一派宁静祥和。
实远思绪如潮,内心又开始翻江倒海。
楼区建成,村里又开始修路,一条环村公路和两条南北主干大路,让大石村彻底换了颜面,不仅出行方便,也让大石村村民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次年二月。村里租了一辆大巴拉着村民去蔬菜之乡寿光参观学习,回来后就搞起了蔬菜大棚。村民的钱包越来越鼓,去村委会申请盖楼的人也越来越多。楼区从最初的十户人家逐步发展成了35户。
一天,省里某领导路过此地,被其独特的建筑风格所吸引,逗留片刻,随行人员告知一二,领导赞许地点点头。此后不久,大石村就被评为文明示范村,实远自然而然也成了电视里广播里家喻户晓的人物。
明星效应,宏瑞地产一发不可收,开发的楼盘供不应求,尤其承接的镇中心的一座博物馆,又让他锦上添花。那是他的巅峰之作,一座标志性建筑进一步奠定了他在建筑行业的地位。
2017年,实远在一次投标会结束以后参加了一个酒局,会上区里的一位领导不小心说漏嘴,大石村即将面临棚户区改造。广深闻听此言,忙起身敬酒,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实远却再无心思吃饭,他想到了几个刚刚申请成功,正准备在楼区建造别墅的村民。
万一备好料或者建成一年半载就要拆迁,岂不是让村民损失惨重吗?他想告知村民真相,可又没见红头文件,万一有个什么变动,自己不就成了造谣惑众吗?这个后果他承担不起,思前想后决定说服广深以外面工程没有完工为由拖延工期。好在建这些楼房也没啥太大的利润,广深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半年之后,一张大红纸贴在了村委门口,实远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他接到广深的电话,让他着手设计新的大石村,潘伟任监理,晚上,三兄弟在六驿酒店信心满满地举杯庆祝。
临近验收,实远去了一趟工地,发现水泥和其它材料都有问题,还有两栋楼下沉严重。他没有声张,一路小跑直奔广深办公室,待他气喘吁吁爬上三楼就再也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大口喘气。缓了一会,刚想起身,听见他身后的一间房里传出广深的声音,你想要多少,说个价,只要验收顺利,一切都好商量。
短暂的沉默过后,另一个人压低声音说,这要取决于你们恐怖的程度,你们有多害怕,我要的价格就有多高。
实远听得毛骨悚然,这明显就是一笔交易,是指大石村吗?他有点不敢想象,那可是自己的父老乡亲,那些楼房是他们美好生活的延续,可不能是噩梦的开始。
验收那天,实远意外出现,广深瞪大双眼,实远没有理会他,一一跟众人打过招呼,扬了扬手中的证件,就从容不迫地走进验收方的队伍里,边走边指指点点,验收方哑口无言。
次日清晨,潘伟迎着初升的朝阳来到这里,他耳边一遍遍回想着昨晚广深对他说的话,一旦实远发现有问题,很可能交不了工,到时候你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责任。潘伟惊恐地看向广深,你,你……广深面不改色打断他,但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替你照顾好家人。他不敢再想下去,从18楼的窗口向着混沌的大地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广深依旧谈笑自如,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说,潘伟作为监理,不仅偷工省料,还以次充好,从中牟取暴利。他的一念之差导致重新返工,让宏瑞蒙受巨大损失,但作为多年的兄弟,我们还是要尽可能补偿他的家人。
实远一言不发,一个劲地喝闷酒。等他回到村里,却招来村民的围攻,你显摆啥,就你能,好好一栋楼被你说成危楼,你是怕我们住上楼房就显不出你的高高在上吧,人家市里的验收公司一句话不说,难道人家眼瞎吗。
实远为了让村民相信自己,他自己出钱聘请省里的专家和请几个村民代表又一次进行了验收,村民庆幸的同时仍为没有住上楼房而失落不已,他们不知该怨谁,索性把矛头不分青红皂白地再次指向实远。
他们冲进实远家里破口大骂,阴谋,全是阴谋,你和宏瑞地产是一伙的,你们狼狈为奸,就是见不得我们好,你住在小洋楼里,当然不想拆迁……
实远解释你们住进去,但日后会有很多隐患的,楼房不是平房,各种烦恼会接踵而来,你们愿意这样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先那些申请成功盖楼的村民又找到村委,不让搬新楼,我们自己盖还不行?
实远再一次阻止,棚户区改造的文件已经下发,拆迁补偿方案也已经公布,政策不是说变就变的,还是耐心等待宏瑞地整改吧!
宏瑞以各种理由推脱,楼房始终没有得以复工。村民更加不依不饶,当街拦住实远,当初我们要自己盖楼,要不是宏瑞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工期,我们早住进楼房了,说不定也是你搞的鬼!
实远百口莫辩,想到死去的潘伟,犹如刀割般难受,想到村民对他的误解,他这样一个满身光环的人,如何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他想跟付文说说心里的苦闷。付文则一脸鄙夷,谁叫你多管闲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书都白念了吗,你指出的那些,又不会造成人命。这些谁不知道,人家是看破不说破,你倒好……
可我们也要住进去吧,总不能生活在麻烦中吧,实远不解地望着付文说。
知道了还会住进去,那不是傻瓜吗,我们镇上不是还有套闲置的楼房吗?大不了再去买一套,广深说,钱不够……付文慌忙捂住嘴巴,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实远张大的嘴巴好久才合上。从此他除了喝酒,再无其它排遣的方式了。
三
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说变就变呢?那些曾经可亲可爱乡亲,为什么会翻脸那么快?自己的爱人,曾经信誓旦旦,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站在自己身边的誓言,难道只是说说而已?
这让他有了恍惚感,并对一切的存在产生了质疑。他把他的乡亲当做父母一样对待,可现在,他们突然变得狰狞可怕,言语里尽是对他的嘲笑和谩骂。
这令实远感到非常痛苦,也陷入深深的迷茫。广深开导他,这个世界,只有争取自己的利益是最实际的活法,你不能用对错去界定他们,他们只是挣扎在生活边缘的一类人群,他们的一生只为温饱而奋斗。而你是为了正义和良心,你曾经的付出,那是因为共同利益,你也不是没有私心,所以你们不是战友,只是各取所需而已。
酒疯子不疯,广深眼光短浅,潘伟内心脆弱。三个不在一个高度的人在一起工作,注定会出现问题。
人性往往就是这样,在钱财和利益面前会露出本性。但作者的主人却是个 例外,他重感情,惜情义,正义感满满,只能委屈自己装疯。
小说结构安排合理,人物特点突出,结局更是出彩。
祝贺姐姐出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