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旧时光】我永远的父辈们(散文)
一
当我和三个堂哥一起参加幺父葬礼的时候,伯父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伯父已经卧榻有一段时间了。二堂哥说:“估计他老也撑不了多久,今年能扛过去就不错了。”
伯父已经八十五岁,是得了膀胱癌后的第六年。二堂哥说:“其实,他老的精神还很好,就是上厕所困难。那个想拉又拉不出来,有拉又拉不出来的难受劲,别说他老自己,就是我们看着,也是难受得不行。”
我的父亲排行第二,上一个哥哥,下一个弟弟。父亲曾告诉我他本是有兄弟姊妹七个的,可是养不活,不是病死,就是饿死,最后留下他们兄弟一头两尾。一头就是伯父,两尾自然是父亲和幺父。
伯父长父亲十四岁,那个时代的人结婚早,这个十四岁的差距几乎就是一代人的差距。所以在父亲的眼里,伯父就是他父亲一样的存在。我的记忆里没有爷爷,爷爷是在我出生八天就离世的。而伯父,我却是常常看见他端坐在我家上席的。
其实仔细想想,伯父携同伯母之所以能够隔年一次或者两次从城里来我家和幺父家看看,应该是他们半退休或已经退休之后。
伯父打小就是跟着我大爷爷过的,跟着大爷爷学医。大爷爷不仅医术了得,而且开着药铺,家里环境和我爷爷家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我爷爷是个行走的私塾先生,就靠一点薪资养活家人,甚至养不活家人。而且爷爷自己也是二十多岁就病了,身体时好时坏。
伯父成年后在隔壁县的好几个镇卫生所轮番任主职,一直是各种忙。他也有三个儿子要养活,就靠他和伯母微薄的工资。
伯母说:“那时候,几难啰!”
几难呢?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奶奶在世时,伯父会在晚间拖点胡萝卜、红薯之类回来充实家里的余粮。记得每年有专门的人上我家来送药,都是些给孩子吃的预防药。记得那时候村人对我家的羡慕,说我们有一个好伯父,说我们长大了一定会沾着伯父的光吃国家饭。
伯父和伯母一来我们家准会到我们小学看我,追着给我钱——五块!那时候五块可是一笔巨款呢!伯母还给我和大堂妹一人买过一件红毛衣。那件红毛衣上缀着许多亮片,闪闪的,挺招人喜欢。那件毛衣一直伴随我到高中。
印象中我跟着父亲去城里伯父家还是在上小学。父亲用家里的自行车载着我去的。我属于那种生长缓慢的孩子,虽然已经快小学毕业,却又矮又瘦,上个自行车后座都那么难。那时候的路太难走,坑坑洼洼的,父亲的车技也不见得有多好。他总是先把车骑得稳稳的了,才让我往车后座上跳。我深记得我那时候的样子——一只手扶着后座,小步追着车速,猴儿一般往上蹿。有时候试好几次都上不了车,有时候好不容易坐稳了,又因为路况被颠下来。奇怪的是,明明几十里的路途,就在这么上蹿下跳间,不多时便到了城里。
那时候的伯父,已经是城里妇幼保健院的领头人了。他住在我从没见过的楼房里,多少层我完全不记得。只记得新奇的我一个人摸到楼顶,扶着围栏从楼顶俯瞰仿佛在幽深的山道里爬行的拖拉机,那拖拉机小得像个火柴盒。或许那其实是货车,可孤陋寡闻的我就只认得拖拉机。我只小心翼翼地俯瞰了一会儿拖拉机,就觉得头晕目眩,但依然还想去看,又看了几眼。后来父亲还告诉我:“那次去我吃梨吃李子,吃多了,闹肚子呢!”
那次进城的经历让我大开了眼界。我认识了棕榈树,知道了有种水果叫李子,和我一个李。从此我和这种酸酸甜甜的水果,有了一种自然的亲近。但那时候的我也有了一个女孩的小自尊,觉得不该因为贪吃而在伯父那里露了怯。
伯父好像全然不理这些,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提及我的这段糗事,反而是见了我就和我高谈阔论的。他嗓门浑厚,笑声爽朗,又有一张酷似父亲的面孔,亲和力十足。父亲去世后,我会常常想着去看伯父,但因为现实的距离和一些烦杂的琐事,去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
伯父伯母是一对很恩爱的夫妻。伯父家剖鱼杀鸡的事从来都是伯父亲自操刀,伯母只负责烧菜。伯父说他别的不怕,就是怕进厨房。厨房的事,他做不来。
可是自从伯母患了严重的骨质疏松行动不便后,伯父开始下厨了。我去看他们,顺便帮他们做饭的间隙问伯父:“您是怎么学会厨艺的呀?”
“人总得吃饭呀!我先学下面条,然后再做饭。你伯母遥控指挥。”伯父说。
“下个面条都学了好久。”伯母嗔怪伯父笨。
“嘿嘿!”伯父笑起来,有点小得意的样子,“你现在还不是说我做的饭好吃呀?”
二
伯父在我父亲和幺父的眼里是绝对尊长的存在。我的奶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去世的。奶奶去世前,伯父无论多忙,总来农村看看他的母亲,有时候也接她去他们城里小住。奶奶去世后,我的父亲和幺父几乎每年年尾都会相约着去看他们的哥哥,带点新鲜的莲藕,带点自己熬好的麻糖或者做好的糍粑。
伯父最爱吃白糍粑,他们一边吃糍粑一边话家常。他们的话题除了家里田间的收成以外,就是村里几个本家老人的家庭和健康状况。伯父离家早,几乎没有什么发小,以至于他自己的乡愁,完全寄托在几个他认识的长辈身上。父亲还会额外向伯父报备他个人的思想和学习状况,说他工作中的烦恼。因为父亲自从不做民办教师后就一直在村里担任着一点职务,后来做了好些年的支书。父亲是那种讲话不需要稿纸的人。他开会也带笔和笔记本,但从不洋洋洒洒写一大堆。他只需罗列出几条几款,轮到发言就可以滔滔不绝有理有据地徐徐展开。父亲说管理区干部尤其器重他。伯父说:“这就是学习的力量,要不断学习。”父亲频频点头,唯唯应承着。而此时的幺父,则不言不语,只张大眼睛看着,全神贯注聆听。伯父夸奖父亲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呵呵地笑,格外开心,格外荣耀的样子。
是的,在幺父眼里,父亲一直是他的荣耀,是他的膀臂,是他的靠山。
幺父有句口头禅:“我得去问问我二哥。”地里播种打药的事,幺父得问问他的二哥;孩子出生要取名了,幺父得问问他二哥;交公粮水费的事,幺父得问问他二哥;新房建好了,乔迁要准备哪些事宜,幺父得问问他的二哥;娃儿们上学,幺父得问问他二哥……
父亲说幺父打小就脆弱,经不得事,操不得心。父亲说这可能有爷爷身上的遗传。我的爷爷和奶奶是两种性格的极端。奶奶一生坚强,不怕难,能担事,爷爷却是敏感、脆弱的。他一生向善,靠知识吃饭,却饱受生活和病痛的折磨。他五十八岁离世,丢下了尚未成家的幺父。
幺父是他们兄弟三个中长得最高大壮实的。一米八的个头,浑身充满了力量。我父亲去世后,几个还不愿意承认事实的亲人坐在一起唏嘘慨叹,幺父几乎全程垂首沉默。他没有眼泪,但那因垂首而坐拱出的脊背上却写满悲伤,他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那时候二哥总是把粥留给我吃。”
幺父说的那时候是他和他的二哥以及他的姆妈需要人接济才能艰难度日的时候,那是父亲跟我讲过的吃糠粑粑的日子,那时候我的父亲总是把好一点稠一点的稀饭留给幺父吃。
三
我的记忆里,年轻时候的幺父特别会捕鱼。无论是什么捕鱼工具,到他手里,都能化身捕鱼神器。他和一群男劳力在湾后头的池塘里用麻罩罩鱼,只有他罩罩不空。不知道为什么,村里人好像特别喜欢一窝蜂去塘里罩鱼。他们急慌慌蜂蛹而去,好像晚一点鱼儿就凭空消失了一般。幺父也不甘落后,他长臂一伸,麻罩就被他掮在肩端,长腿已经迈出门槛,声音却响在身后:“快点提着篓子过来哈。”这个被吩咐去提篓子的就是我。提篓子真是个力气活。那时候我也才五、六岁,而幺父罩到的鱼总不小,我就半拽半拖着鱼篓,招摇地彳亍在村后的树影里,一边走一边拼尽全力地喊着奶奶,宣泄收获的欣喜。
冬天幺父会穿着下水衣到湾子周围的渠道里捕鱼。他手拿一根竹篙,腰别一个鱼篓。幺父人站在齐腰深的沟渠中央,拿竹篙在沟渠里左右呼呼拍打几下,就放了竹篙伸手去沟渠的蒲草、菰草里东摸摸,西摸摸,一条条银白的鲫鱼就乖乖地被他搜罗进鱼篓。
幺父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他有三女一儿的负担,他每年不得闲,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挖藕、捕鱼、捞螺蛳。只要是能来钱的活他都干。儿时的我在老屋的阁楼读到过幺父学生时代的习作,习作的内容不是摸鱼捞虾就是替队里看谷或者某某偷了庄稼之类。好像幺父注定劳作一生是打小就约定俗成的,他的一生都离不开哺育他的那片土地和那些沟渠。
幺父的婚姻远不能和伯父的幸福比较。幺妈是个没有跨过学堂门槛的人,却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短见,反而事事处处要显出自己的能耐和主张来。她甚至也不听被幺父视为山一样的二哥也就是我父亲的存在。她曾狠心地把她的尚在幼儿期的三姑娘直接扔进屋后的那条小河,她骂那个救起我三堂妹的年轻人多管闲事。她哭闹谩骂,对来劝慰她的我的父亲母亲恨恨地说:“你们有儿子了不起呀?凭什么我就该生姑娘?”
幺父自那段时间起开始抽烟了,他的话变得很少,哪怕是面对他的二哥。父亲问他一句他就回答一句,有时候一句也不答,只是长久的沉默。
病魔夺走父亲后,幺父去伯父那里变得频繁起来,但多数是为了病。他的阑尾穿过孔,他的喉咙卡过刺,他晨起后手肿胀握不住,他头昏、耳鸣,直至他的心脏血管出现裂痕。
幺父应该是个怕死的人,不然,他不会在我父亲去世后那么关注他自己的身体。身体是他赚钱的本钱。他的幺儿子一婚、二婚后终究没能迎来三婚,他的三姑娘二婚后的日子里经常哭哭啼啼着回来寻求娘家的庇护,幺父的身体可不能垮。可是一次心脏搭桥手术让幺父不得不认清事实了。尽管他并没有向身体投降,向生活妥协,但他终究是体验到身体的残酷了。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踩踏自行车的双腿越来越无力。他不再关心他的儿子娶不娶得到老婆了,他开始关心他的钱。他问幺妈家里还有多少钱?他说柜子里的底格他好像放过两千多块钱。幺妈说存折上还有十多万呢,你咋突然操钱的心?幺父说那就好,十多万你也够用了。
幺父不愿意再花钱去二次搭桥。他在秋收后一个特别凉爽的清晨,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镇上的房子出发来到千疮百孔的老屋,在一根还很结实的横梁上垂下绳子,结束了他68年的人生。我闻讯而去时,他已经被平放在老屋里搭起的一张门板上,面容青紫,神情安详。一根被镰刀割断的两节塑料绳惨然地委在地上,让瞧见的人悲从中来。我的幺父可是有着一副高大结实的身板的,向梁上投出绳子的那一刻该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呀!我仿佛看到了幺父在那一刻的决绝与毅然。当一个人觉得生无可恋的时候,他是不怕死的。
四
幺父走后,隔年的清明前夕,伯父也去世了。
伯父去世的当天我和两个弟弟正在张罗着给爷爷奶奶以及我的父亲立碑。早就预约好的工人,而且也是熟手,本以为半天就能完成的工程,结果硬生生磨蹭了一天。
生活有紧箍咒的魔力,它让人在想竭力扩张它的舒适度的时候反而把人越箍越紧。我和弟弟们都是在这个紧箍咒里挣扎的平凡人,我们终日奔波,不是大事已经难得齐齐相聚。那日我们姐弟三人约好碑立完后就一起去看伯父,结果第一块碑才落定,二堂哥的电话就来了。事情就是那么巧之又巧,没能和伯父作最后的告别成了终生遗憾。
我们连夜赶到殡仪馆,瞻仰伯父的遗容。伯父和父亲神似,慈眉善目,面容轮廓柔和。二哥说:“他老走得很轻松。吃午饭时还在问我碑立得怎样了。”
伯父的骨灰盒被安放进公墓的那一瞬,我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我的父辈们就这样一个一个地与我们永别,让我们再也无法在生活中寻到他们还在的丝丝痕迹。我仰头望向余晖映照的天空,望向公墓四围的景致,仍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我真希望平行时空的说法是真的。我希望我的父辈们真的能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团聚;希望他们能在那里过得幸福顺遂;希望他们也在那个时空里惦念着他们的儿女、亲人,就像我们惦念着他们一样;我希望他们在那个平行时空里,和我们一样的坚强。
2023.09.06
老一辈们真的生活不易啊!
文章好在饱含情感娓娓道来,读着令人感动而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