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空就想去运动场锻炼。那天路过一条布满菜铺、菜店的街道时，被一阵吵闹声吸引住了。街边围观的人，都已上了年纪。这事的确蹊跷，甚至可说是不可思议。不知道是谁明目张胆，在闹市区，一个管理严格的地方，擅自挖开规整的人行道，开辟出十来间店面地基。虽然还没成型，但地基已搭好架子板，只等浇上混凝土，然后往上砌好砖块，店面建成，就等着数钱了。这片繁荣商业街，人来人往，经济效率肉眼可见。有三四十个看热闹的老人，都在议论纷纷，表示不服，声浪冲来撞去，沸沸扬扬。有人还张开手臂，去丈量偌大的地基。在几乎毫无头绪的各自独白中，我大致理出一个框架。
　　 这片区域是大片老屋拆迁后，临时填起来的周转性停车场，边上有星级农贸市场，车进车出，人潮拥挤很是繁忙。从周边人群反映情况看，这个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临时工地，显然无法取信于民。我看到一位背着挎包、戴着金黄色假发的胖胖老先生，在边上人群怂恿下，给街道有关科室领导打电话。我听对方说：“我们还没掌握这个情况。我们不可能批准的。你也知道，这是一条规范管理街道，怎么可能临时批准建起十间店面？我建议你先联系社区，问问老黄他们，是不是已经掌握动态。如果需要我们这边出动配合，我们会安排人员的。”
　　 假发老先生按掉手机，有点如释重负，也有点炫耀似的，向周边闲散人等，行了一圈注目礼。这是上头有人的那种人常使用的目光。大家笑微微的，促狭地看他，边上一位消瘦老人出声：“你再打啊。你打给社区老黄看看，看他知不知道？我这有他电话号码，我报给你。”
　　 他掏出自己的手机，却不拨通。边上两三个人也起哄：“打呀，你再打嘛。”
　　 假发老先生往虚空里横抓一把，大家随着躲避了一下。他啐了一口：“你怎么不打？老是怂恿我打我打，我电话费白来的吗？我手机免费的吗？我退休金并不比你们多。”大家哄堂大笑。
　　 我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边上一位老太太身上。她斜挎了书包，手忙脚乱低头四下寻找趁手工具，她很快找到一根废弃的木条。我还没弄懂她的意图，她已经跨前几步，用木条去撬地上钉好的架子板，边撬边说：“没有经过我们同意，没有经过上头批准，就想浇水泥上去？就想赚大钱？”
　　 我好奇地问她：“您这样撬了，他不照样可以复原吗？不解决根本问题，撬了也没用啊。”
　　 她没有停手，一边继续干活一边头也不抬回答我：“怎么可能一样？我不撬掉，他水泥运过来，就可以浇上去。等木已成舟，有关部门过来执法时，难度就加大起来了。”原来如此，人生处处是经验啊。
　　 我想起来了，这地块之前一直是临时结构，搭个棚架关闭着。在人行道上走到这里，要拐个小弯走到车道上去。最近可能业主拿到什么批准证书，就拆开大棚准备建了。我心里想着，是否联系报社的同事，过来报道一下，那边老太太一路撬过去，已经引起连锁反应了。一个老头子，一边随风整理“地方支援中央”的发型，一边跑过来飞腿去踢老太太，手也气急败坏随处乱抓：“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我们，本来好好的，你们过来捣乱，害得我们耽误工夫。我要报警，告你们搞破坏活动。罪证我都拍下了，这里有视频，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老太太一边匆忙躲藏他的飞毛腿，一边抽空继续破坏。我看一会儿热闹，太阳越来越热，一时没有结果，我就继续走路。过两三天再经过那条路，发现地基已被拆除，有装卸车在运走大堆混凝土块，地面开始恢复原状。看来，街坊群众的监督起作用了。
　　 然而，事情并没那么简单。当我再次路过这个地块去运动场锻炼时，发现地面已经初步平整，那边墙上贴了一张复印的建筑设计图，人行道上，有个老人，摆了张桌子，桌上放着签名纸，签字笔，红印泥等物。已经有七个人签字，还按了红色指纹上去。我去墙边端详一番，好像是一个幼儿园的平面图，一下子没看懂，就去搭讪老人：“你们这是干嘛呢？”
　　 他穿条花背心，可能肚子太大，裤子挂不住，另外加拴了一条吊带，剃了个和我差不多的蘑菇头，这应该也是老伴的功劳，不讲章法，重在实用。但显然他比我邋遢，估计有两个月没剃头了。自从淘宝卖剃头剪子后，老人家走在路上，稍微留神，就能从蘑菇头、锅盖头、小平头、瘌痢头等时髦发型上，找到同一条战壕的战友。老头子一定是那天剧烈运动中的一员，他还捉摸不清我是哪一方派来的，狐疑地跟我兜圈子：“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问问，有点感兴趣。”
　　 “你是哪里的？”
　　 “我这附近的。”我打马虎眼。
　　 “附近是多近？你是对方派来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看老头子虎视眈眈，只想和我吵架，我就避开风头，跑去锻炼了。过了个把小时，我从运动场出来，发现老头子还在，但看上去没多少精神头，坐在那里打瞌睡，大脑袋东倒西歪，昏昏欲睡。看来轮到被“抓壮丁”，坐在这里服苦役的老人家，肯定都是老实人。对这事还没搞清来龙去脉，我就有兴趣。我凑过去继续搭讪：“我看看，我看看，已经有多少人签名了？”
　　 他从瞌睡中惊醒：“你就是刚才那个人吧？你干嘛老关心这个？”
　　 “我觉得你们是对的，这么大一个场地，怎么可能没有批准手续，没有规划，没有设计，就想建起来呢。”我义愤填膺。他被我亮出的态度所折服：“你真的是我们社区的？平时我们见过吗？”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到我们这个年纪的老头子，其实都老得惨不忍睹了，所以我应该能冒充一下：“对啊，我是这个社区的。”我凑近他，和他套近乎。
　　 “可我怎么不认识你？那行，你说你是我们社区的人，你先签上字，按个手印，这样我才相信你。”他抽出小石块压着的纸，拍在我面前。
　　 我想我要不要签，要不，签一个？先赢得他好感再说。可我都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签什么签。我把纸拿起来看：“那你先跟我说说，你是哪一方的？”
　　 “什么叫哪一方？”
　　 “就是，你是支持建房子的一方，还是不建房子的一方？”
　　 “那肯定是不支持建房子的一方啰。”
　　 “为什么不支持？”
　　 “我为什么要支持？他损害我们社区群众的利益，我支持他才怪呢。”
　　 边上路过的一位老太太，听我们说得热闹，快人快语插嘴：“你要知道，他这个店面屋，一建起来，一个月就能赚十万块。”
　　 我就喜欢这种说大实话的人，说到底，都是经济利益驱使，否则应该很少有人，会为不涉及个人利益的事情出头，这个社会很现实。在我潜意识中，经常会有这样消极的想法。老头子瓮声瓮气地说：“里边肯定有腐败。我敢打包票。”他把心头板拍得啪啪响。
　　 “你先别下结论，你说说，是怎么个腐败法？”
　　 “说了你别不信。这个庙，已经拆了二十多年了，一直建不起来。”
　　 “那今天为什么想到要建？”
　　 “对啊，这就是我说的里边有腐败啊。你想想，二十多年建不起来，他现在想到要建，而且一建就是五层。”
　　 “这不成逻辑，那就是说，目前还没证据。”我打量着被简单平整的地基，打死我都不相信，在这样简约的地基上，打算建一座五层楼的房子，怎么想的：“你报给我听听，怎么个五层？”
　　 “一楼是店面，二楼是庙宇，三楼是住家。”
　　 “四楼呢？”
　　 “哪来的四楼？”
　　 “你刚才不说有五楼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五楼？就三楼。”
　　 “好吧，就三楼。可能是我听错了。”我知道没必要和他纠缠，“我看图纸上是幼儿园，怎么会建庙宇？”
　　 “蹊跷就在这里啊。本来说好，明明白白是建幼儿园，现在却成了庙宇。人家屋边上有庙宇，这个怎么可能容忍？”
　　 “是吧，本地人买房子，庙宇，公墓，学校，机关，都是不可能接受的。你平白无故弄个庙宇在住宅区，怎么可能答应？而且二楼是庙宇，三楼是住家，这也大不敬啊。凡人怎么可能在菩萨头上吃喝拉撒？”
　　 “有道理的。”
　　 “刚才不是你说的，二楼是庙宇，三楼是住家呀？”
　　 “不一定是住家，也可能是管理房，办公室一类的。”老太太帮忙解围。
　　 “那就是到底几楼是什么，你们其实还不清楚。另外，我感兴趣的是，为什么二十多年没建起来，现在忽然就开动了？”
　　 “听说和亚运会有关系。”
　　 “和亚运会有关？”
　　 “当然，亚运会带红了经济。亚运会鼓励发展经济，领导就同意他们建了呀。”我不知道，这帮民间人士头脑里的逻辑，是怎么闭环的，可这想法也和违章建筑挨不着边。我平时习惯胡思乱想，联想起皇帝捡粪用的肯定是金叉子的故事。没开亚运会之前，这菜场边，天天菜照买，车照停。看来聊不出什么名堂了，我想着怎么脱身，正巧台风雨淋漓尽致，我赶紧站起身，帮忙和老头一起，把小桌子搬到大厦玻璃屋檐下后，自己跑开了。
　　 我开始留意起发生在这块地皮的碰撞。第N次经过时，下着小雨，老头子还在，坐在玻璃屋檐下，还是穿着那件经典的花背心，吊带裤，吊带只系了一条，另一条没系上，就那么随意地挂在背后，晃晃悠悠。今天边上多了两个老太太一起候场。在喧嚣中，显得那么寂寞。
　　 我第N+1次经过时，宏天猛日，把水泥地照得一片白，老头子换成了灰背心，长方格子吊带裤，在漠然的太阳底下发着愣。他边上坐了两个老头，一起发愣。有个老太太在不远处楼上，探出花白头发叫唤：“花花，果赖。花花，果赖。”他没听到，边上的老头子听到了，跟他说：“华华，你老婆是在叫你过去吗？花花，果赖。花花，果赖，像在叫大熊猫。”
　　 他不理睬他们，赶紧拦着经过的一位老太太：“我老婆叫我上去，肯定有事了，说不定又拉出来了。你在这里，帮忙看着点，我去去就回来。”他说着话，就屁颠屁颠跑过去了。我路过桌子时，瞄了一眼那明显见多了日头的表格，上面还是只有七个签名，外加七个手指头红印。
　　 我想，我要不要也意思意思捧个场，上前签个名。可如果我签上去，那不就变成第八个是假象了？我边走边寻思，想起一九七〇年二月二十四日，开始上映一部阿尔巴尼亚黑白电影，片名叫《第八个是铜像》。很火，反映的，也是坚守信念的一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