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霍神元乙(散文)
1981年7月,我从林校毕业后,分配到翠桕北林场实习。翠桕北林场是在乌马河边上用桦木杠子围成的一个大院子。林场办公室是一排平房,平房前面是两棵高大的山毛榉,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响,据说这两棵树异常珍贵,是由土耳其进口的,与当地土生土长的不一样,时常有珍禽俊鸟栖息其上,是镇院之宝。我刚一来,就有人告诉我,平时场长对这两棵树看得很严,没有身份的人连摸都不让摸,不能往树底下乱倒菜汤,更不能往树底下撒尿。
林场大院的后墙上有一个小木门,打开木门,是一番令人心旷神怡的天地。宽广的乌马河,冲着大院在这里折了一个近乎90度的大弯,河水自西北而来,折向东南而去,清清河水打着漩涡,气势恢宏,一路澎湃而去。自看到这泛着蓝光河水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这个地方。一些腿长脖细的白鸟,优雅滑翔的姿势,太招人喜欢了,清凉的河水气息扑面而来,河里时常有青鱼逆水而上,鱼背上划出一道水流,过鱼群时,河里突然飘起一片水花,太阳一照,烟花一样闪烁,成群的白鹭,时而旋舞时而冲天而起,河的另一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绿云一样的树林,像极了电影《大河恋》中的场景。
大院里有两个班组和一个场长办公室,有四十多人。办公室只有四个人,场长是最大的官,除了场长还有一个主任、一个记工员,那就是我了。我和场长打对桌。只要场长一到办公室,大家都很紧张,大气不敢喘。场长是58岁的老头,山东人,脾气古怪,稍有不慎就会让你五雷轰顶。小汪做过统计,抽烟的支数大于说话的次数。好在场长并不常在屋里。平时他几乎总是喜欢在他自己的宿舍里抽烟,喝茶,吃饭也是食堂的人给他送。他到办公室来的时候多是在早晨刚上班,或是下午要下班的时候,晨钟暮鼓。他习惯于在门口侧着身子说话,说话时望着大树而并不直接看你:小牟,写写月总结,局里下周开会,小汪,核算一下上半年飞机打药费用,给他们结了。说完起身就走,鞋拖着地,嚓嚓嚓地往他宿舍去了。
老头平时话不多,但目光既凶又狠,在我们的出差发票上一划啦,签了字,那发票在记工员那里就变成沙沙响的钞票。他要是看谁做事不顺眼了,一准会把他的发票给撕了,并且跟上一句,想找死是吧?这时你连个屁都不敢放,啃床腿,知道吧?那时出差住宿发票都是有水分的,这都是明情,10元开成15元。这就等于他看着谁顺眼,就随便给谁钱,他要是想逮住谁、治谁,你给他磕头也不行。我来报到的时间是15日,听说15日之前报到能拿当月全工资。可我报到那个月的工资,才11.6元,显然才给了我半个月的,这件事让我记恨许久,生气但也不敢吱声。有一天早晨,突然一辆公安局的车呜呜叫着开进大院,一进院把一个护林员别了双臂铐走了。这个护林员能否留下,据说与老头有很大的关系,他说留下当时就能留下。他说不留,于是那小哥就进去了。并且随后又有一个哥们也被带走了,过了秋,两个一起判了,开除林业局。这事之后大家更是害怕老头,不知老头的神力到底有多大,尽管他有时还哼小曲,但那更可怕,谁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害怕他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定职,实习结束后是否定职干部,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他是我们共同的天神。
有半个月他回山东老家了,我们高兴得过了个年一样,打球喝酒打牌干私活没人管,老头回来时带来一个小老太太。
我单身宿舍住在最西头,场长住在最东头。有一天下班后,别人都走后,我一个人在院子里打篮球,老太太从东边过来,喊我小牟,问我多大了?家在哪里?有媳妇没有?我说21了,家在南岔,伊春你知道吧?坐2个小时的火车到这里,没有媳妇。她又说找媳妇得找个子高的,高媳妇门前站,不干活也好看。老太太的话我能听懂,屯子里有好多山东人,老太太也都是穿乌黑的大襟褂,我也能用山东话跟她唠嗑,老太太很高兴,慈眉善目的,就要抓我的手,她把我当成一个小孩了。每次看到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就走过来和我说话,还说让我不用害怕那老头,他不敢怎么着我。
有时见到老太太坐在门口的木橔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我就发怵,就不敢靠近她,去厕所绕着走。突然有一天早晨,她竟然趴在大门口的泥地上,不停地磕头,然后双手合十,口里不停地念叨。我赶紧报告了场长,老头过来看了看,先是用商量口气说,走吧,走吧,上屋里去,她一概不听,老头没办法,就拉她,生气了用脚踢她,说了一句:又犯病了。谁知老太婆捡起一个木棍,直接打在老头的头上,场长头上鲜血立马就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场长很害怕他老婆。我多次看见他老婆用木棍抽打他,甚至在院子里追着他打。一次老太太跟我说,老头有个相好,她在老家隔着几千里就能看见,好多年了,白天藏在床底下,太阳落山时就出来陪他喝酒。我说我咋一次也没看见?她说,你还小,小孩看不见的。
有一次她又跪在大门口的泥地上,不停祷告,什么主啊,神呀什么的。我过来拉她起来,刚下过雨,她说主一会儿就来,你别挡着路,你也跪下吧,小牟,真主马上要来。
哪有什么主呀?不一会进来一个人,但这人不是什么主,也不是什么神,而是护林班的一名职工小霍,霍元乙,一贯扭扭捏捏的,像个女人。
早晨点名站队时,如果小霍出现在队列里,老太太便会对着队伍磕头,然后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她说小霍就是主,就是神。
小霍中等个头,偏胖,白净脸,但脸长,与个头不匹配,头发自然卷。眼睛大,眉毛浓。鼻子直,也比一般人的大,说话不男不女,有些娘娘腔,衣服倒是挺讲究些,青蓝色上衣,一溜衣扣,扣得整齐,有时喜欢加个围脖。虽然样子有些那个,穿戴讲究些,但我和伙计们都不明白他怎么就能成了神呢?干点活都是笨拙而迟缓。
场长想送老太太走,打电报让闺女从山东来把老太太接回老家,闺女来了可老太太双手抱着床腿死活不肯走。闺女悄悄跟我说,老太太有癔症,在老家了百里闻名的老先生看了,说是要治好得让她到老头单位住半年,你看这病不但没好,怎么又添了新病?见她疯疯癫癫,真回了老家,老头又不放心,又丢人,留下吧,让闺女在这里陪着。老头的闺女,比我小一岁,个头又高,目测有一米七五,皮肤又白,走路轻轻巧巧的,说话也不像咱东北这嘎达粗野,很招人喜欢,都说只可惜了是个农村户口。
老太太不走,没有好办法,只好把小霍调走。小霍调走后,很久一段时间里,老太太时常对着小霍上班的房子,双手合十,嘴吐白沫地念叨。
初冬的一天,职工都下班了,老太太在院子里拦着我问,那个神呢,什么时候回来?我骗她说他爹娘不让他上班了,回家给他娶媳妇去了,他媳妇一下给他生了两个小孩,在家看小孩呢。老太太她只笑,偶尔也随着我的话低低地噢一声。我又大着胆子问,他是什么神?小老太说他是玉皇大帝派来的,专管火的神,是火神,祝融之后,他根本就不是回家娶媳妇了,他是去玉皇大帝那里汇报去了,你不用怕,他专门汇报坏人的事,汇报俺家那个死老头子做的坏事。你没看见他身边有两个人吗?那是保护他的,天兵天将。昨天我还看见那两个人又来了,是他派来打听消息的,是要来捉走俺家那个土鳖。你没看见秃尾巴老李?昨天下大雨的时候,它在后面的大河里玩了,还飞到咱这树上面玩了一会才走的,它也是来捉坏人的。你小包里是什么?我问。是钱,我要给真主,老太太说。你哪来的钱?我攒了一辈子的钱。他是管消防的,我说,不是火神,架水龙头的。老太太说,是一回事,水火是一家,谁弄火,他就得去告诉玉皇大帝赶紧抓谁,谁做坏事他也得去告诉玉皇大帝,小牟,人不能做坏事,玉皇大帝都记着。
我定职技术员不久,老头就退休了,带着老伴闺女走了,回了老家山东黄台。送老头老太太走时,老太太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往东往西往北都行,小牟记着,别往南去,谁让你去也别去。
场长一家回山东不久,春节前,小霍又调回来,我就有意观察他,为什么老太太一见他就浑身发抖,他有没有特别地地方,你别说,我还真的发现他有与众不同之处,说话的样子除了娘娘腔,他双手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处在捧合状态,接过别人递来的烟的时候,都是双手端在胸前,他的嘴角始终往两边抻,眉毛两道弯,给人感觉总像是在微笑,很谦卑的样子。他在院墙根下有块地,他喜欢种地,有一次我把一块钱故意放在他的菜地边上,在他来回走了几次,可那钱还在那里。我也是纳闷,难道是真神?后悔没问问老太太,霍神知道不知道一个人的来世今生?管不管婚姻?管不管升迁?我也有些怕他,有没有冒犯过他?但他也喝酒也打牌呀?与常人一样呀?可他从来不骂人是真。有人打赌,让他骂一句人,给一百元,相当于现在一万,可就是没见他骂过人,从来不放屁,吃再多的萝卜也不在人前放屁,谁说听到他放一个屁,愿给二百元,这些与众不同,或许他自己都意识不到,他可能是个真神。
再考试的时候,别人抄不行,我就管着,他抄就抄吧,我装作看不见,抬头不见低头见,监考走到他那里我就抬起头。晋职考试,消防考试,绩效工资考试,回回考试都是这样。
又一年的夏天,我调林业局机关去做文教工作了,后又做人事管理、部门主管多年。近来因一件案子要落实,再次来到了翠桕北林场。
林场的四周高楼林立,乌马河已成旅游胜地,河上桥梁如彩蝶展翅,一座座争奇斗艳,当年绿云一般树林,变成了鳞次栉比的建筑群。林场大院里的山毛榉早已不在了,平房变成了7层的高楼。林场大院花园一般漂亮,院里停着许多职工的汽车。
恰巧一下车,在这里又见到霍神霍元乙,霍神头发依旧自然弯曲,但已花白,衣着也不再怎么讲究了,背心后面开了一个大大的天窗,我看见他那一双拖鞋,后半截底都没了,还忠实地跟着他的脚。但他依然是目光清澈,言语谦和。那天他正在大院里和老婆一起刨地瓜,林场大院绿化地带,树间年年长草,不好清,让谁拔草谁都不愿拔,霍神就在樱花树之间,犁了沟,种了地瓜,又除了草,又符合上级的小菜园精神,一举多得。那天霍神见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的突然到来,他一时手足无措的样子。他老婆掩饰不了年轻时的秀气,话比他来得快:不知道有领导来,知道领导来俺就不来了。她把刚捡起来的一袋子地瓜拖到我们的车旁,拉住我说,您叔,老霍多次说过,那些年谁也不怕,就怕您,就怕考试你抓他,您说让谁过谁就能过,您说不让他过俺们一家就得饱一顿饿一顿,考试时您没少照顾了俺,这不,过了秋,老霍就退休了,熬到头了,这院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没想到今天能见到您,也算有缘,这地瓜,送您。是呀一茬又一茬,我初来这院里时的人,就剩下老霍了。突然间泪水止不住涌了上来,霍神,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别过头,装作眯了眼,擦净泪水,转过身对霍嫂说,可不敢,今天没焚香,没沐浴更衣见到霍哥,就是罪过了,更别说是拿要神明的东西!
四十年光阴,足以让一个人感到物是人非嬗变,唯有乌马河水涛声依旧,唯有霍神眼神清澈依旧。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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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章就是这么顺理成章、顺其自然,不需要太多的修饰,真、善、美是基础。
愿老师佳作连连。
文章如话家常,娓娓而谈,一个普通人霍元乙的形象就这样 逐渐鲜明起来。回味一起走过的沟沟坎坎,忍不住叹一声:人生无常。
拜读佳作,问好作者。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