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菊说：“我可和你商量好了哈，不再多说了。你听我的不？记住了，按照我说的办好了。”
　　 我正在打扫屋子呢，几间新屋刚刚盖好。屋子里飞满灰尘，砖头瓦块，水泥沙子，到处都是。
　　 菊穿着瘦瘦的牛仔裤，一件肥大的白色衫子。菊站在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捂着口鼻，眼睛很不屑地看着我，说着她的计划，我以为什么雄伟壮志呢，侧耳细听着。
　　 我说：“菊，我不是不听你的，可是，你干嘛要这样做？再想想，慎重呀。”
　　 菊说：“不用想，我都想了好长时间了，想也不用想了，就这样定了。”说完不忘掸掸灰尘，“搞什么卫生呀？临时又用不上，等等再收拾不行嘛，心烦着呢，这是抽的哪门子风呀？”
　　 我听了，心里很反感，菊为我的犹豫不决很生气。我咽一下口水，也不屑地回过去，说：“只能私奔吗？就这一条路了吗？不会吧？”
　　 “对，私奔。就这一条路了，唯一的嘞。”
　　 “好像不必要这样做吧。村子里住着挺好的，就为几句闲话吗？谁没有闲话呢？不是有句话说嘛，‘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呢，再说了，也伤害不到我们什么的吧？”
　　 我以为菊一直对村子里人说我和菊的婚事，菊会在意，其实，没什么的，都是些玩笑话。根本不需要理睬的，村里人就是喜欢开玩笑，其实又有什么呢，从前，你菊也没有这么大的反应呀，现在却这么在乎，到底是咋的啦？
　　 谁知，我刚刚话没说完，菊就说：“很必要，很有必要。你就听我的就完了，别的你不需要去管那么多。”
　　 菊说完这一句。眼睛白了我一下，嘴一撇，又说：“抢在我和你结婚前，就这个关口。我是要走的，一定要走的，私奔我是下定决心了，否则再也没有机会了。”
　　 菊斩钉截铁地说。然后，她说要回家里，说是去收拾衣物，要马上采取行动。一刻也不能等了，再等下去她会疯掉，会死掉，她早已受够了。她说着，有些歇斯底里，这真是莫名其妙，这让我怎么也想不通。
　　 我摇摇头，找不出丝毫的理由私奔。既然两家友好，没有阻碍，也没有哪里威胁着你菊，干嘛非要私奔呢？在村庄里住着不好吗？真要是私奔，又去哪里呢？咋生活呀？想想举目无亲，想想流落天涯，我恐惧得不得了。难道我真像菊说的那样，胆小鬼，成不了大事吗？也不知为什么，最近菊总是这样说我，挑出我身上许多毛病来，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而菊的妹妹淑从来不这样说，淑说我很有志气，淑也总是说我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
　　 唉，有时候，感觉淑和菊匀乎一下就好了。淑性子太软，菊又太刚强。再一想，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总是有可取的一面。菊，挺好，我一直很喜欢她，从小到大，我的心里只有菊，菊是我唯一喜欢的女孩。只是最近菊有点变化，可能越是要结婚了，越是有压力吧，女孩子嘛，嫁人，一辈子的大事，总是需要反复思考的。
　　 听了菊的私奔计划，我心里堵得慌，蹲在墙角默默生气，不想做什么。
　　 淑走来，说：“秋哥，你不要什么都让着我姐，看看都是你把她惯坏了。”
　　 我看看淑，她，菊的妹妹，才比菊小两岁。小时候总是跟在我和菊的后面，从小她就喜欢叫我秋哥，挺懂事的，她的性子比较柔，不像菊性子烈，暴脾气。
　　 我看看淑，说：“淑，你都听见了？”
　　 “嗯，听见了，想一出是一出，真能折腾。秋哥，不要理她，要她和你在村庄里结婚，留在村庄，出去谁也不认识，日子咋过？再说了，也没有理由这么做嘛。”
　　 这话一下子就说到了我心坎上，我刚想说什么，然而，淑说完了，扭头就走。我赶紧追出门口，说：“淑，不要和你爹娘我老白叔和梅花婶说哈，菊会不高兴的。”
　　 淑“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
　　 唉，我叹了口气。又蹲下去，我就从来没有想过私奔的事儿，会发生在我身上。
　　 再说，你菊还在村庄里教着学，也挺好的呀。这是你自愿回村做的职业呀，当初有好几个县城要你，还有大城市呢，镇子上都要你的，你坚决要回村庄。不像我，没有读到大学毕业，我就回村子里了，因为那一年，爹没了，家里的担子一下子落在我身上，弟弟妹妹要读书要吃饭，我只好下来回家了，就此，我的学业也半途而废了。没有毕业证，没人承认我的，再有能力，也不好找工作，只能种种地做做小生意。
　　 想起爹来，我心里难受。手里的扫把一扔，我坐在墙角，不想再干下去，反正要私奔了，住不着了。想到这里，一个人偷偷掉起眼泪来。
　　 唉，爹呀，当年就不该定下这门亲事，菊，哪里都好，也不知咋啦，最近她变了似的，变得太能折腾了，我受不了这折磨呐。这要是离开家，日子咋过？我娘一个人又咋过？谁来照顾呀？
　　 我正在家里打扫的这三间新屋子，是娘才给我盖好的三间新房，这可是花费了娘一辈子的心血和积蓄的。光子奶奶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又来看新房，都是东看看，西看看，然后憋着一口没有牙的嘴儿，开口说：“秋娃，你娘拉把着你不容易呢，娶了媳妇子，以后要好好孝顺你娘，听没？可不能娶了媳妇忘娘哈，不中呐。”
　　 齐三婶子每次见了菊的娘梅花婶子也说：他梅花婶子呀，要好好嘱咐菊，好好孝顺秋娃娘啊，不易呀，一个女人带着娃，把娃拉扯大。又给儿子盖房娶媳妇的，真是太不易了。
　　 这不，不知什么时候，齐三婶子也来了，她进门话没说，就先点上一袋烟，她边吸烟边说着，“菊她脾气怪，不好说话，心气儿高着呢。她不听别人的话，还不听她当娘的话吗？去和梅花说说在，嘱咐一下菊呗。”
　　 烟圈里，看见梅花婶子从我门口路过，伸脖子往里看看，看见了齐三婶子和光子奶奶，打招呼道：“看看吧，新屋子建成了呢。”齐三婶子和光子奶奶听了，赶紧走出去，与梅花婶说笑。我向着梅花婶点点头，说了句婶子来了，进屋子里去搬出木凳，马扎，又去找水壶，想给她们倒杯水喝。三位见状，反而不再说什么，都说要回家去做饭，就此就散了。
　　 说来怪，梅花婶子一直都是很好的性子，只是她生的菊却不像她。菊从小就很有主见的，他爹在村庄里开拖拉机的，菊很小就喜欢坐在她爹的拖拉机上，学着开车，嘴里突突突地学着拖拉机的声音，手里握着拖拉机的方向盘，那个样子很威风呢。
　　 菊在家里排行老二，淑是老三，她们上面有一个姐姐，不幸早年夭折了，下边还有一个弟弟。菊好似假小子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
　　 我和菊说话越来越少，开始小不懂事时，也在一起玩耍，后来明白了事儿，孩子大人也都拿我和菊开玩笑，见了就说：这小两口，挺合得来哈，长大了一起过日子一定和睦哈。
　　 菊，开始只是笑，后来明白咋回事了，就会反击说：我看你们小两口更和睦，嚼舌根子，烂舌头。
　　 我听了，只是脸红红的，好似火烧云生在了脸上，火烫火烫的。但是，我不说什么，扭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娘说：秋娃，不要与人纷争，嘴长在别人身上，由他们说去，说够了，就不说了。
　　
　　 三
　　 我相信娘的话，等着村里人说够了，就不说了，可是，等了这么多年，人们不仅没说够，而且，越说越离谱，竟然把我和菊的婚事说了好几个版本。有的说是爹和菊的爹定下的，有的说菊的娘梅花婶子和爹定下的，也有人说我娘和菊的爹定下的。
　　 其实谁和谁定下的，都是说明了一件事，我和菊婚事早有约定，但是，总觉得听起来不一样，有些走样的感觉。
　　 我打算回家把菊要私奔的事说给娘，让娘给拿主意，转念一想，那样岂不是给菊家里人通风报信呀，菊还不恨死我呀。我强忍着，不知所措，菊那边又打过电话里来，问：“秋子，边上有人吗？我说家里我一个人，有什么事，就说吧。”
　　 “你娘呢？我翠花婶子呢？”
　　 “没在。你说吧。”
　　 “别怪我哈，没办法，只有你和我说去登记，我爹才能从他腰带上解下来户口本子，也才能拿出户口本来，也只有这时候，我爹才能放松警惕。”菊很小声很小声地说。
　　 “知道，知道。菊。”
　　 “户口本在爹的裤腰带上拴着，我偷不出来，就走不了，去那里都是黑户，啥也做不成呢，再说我连村口也走不出去，就会被爹拽回来，只好求你了，秋子大恩大德一定会相报的。”
　　 我吞了几口口水，忍着泪水，说：“菊你就放心吧。我会按照你的计划行事的，不会打乱你的计划的。放心，你放心吧。可是，淑好像听到你对我说的话了。”
　　 这有点像我小时候，每次菊在玩游戏时，都是菊在分派我任务，我也都说过这句话：保证完成任务！
　　 菊说：“淑听到没事，她给我说了，不用理她。”
　　 我知道菊一直反对这门亲事，每次提起都很反感这样的约定。因为我和菊的婚事，确实是爹在世时，爹和菊的爹老白叔给定下的。这是我娘和我说的，说当时，我的五舅当时也在场。
　　 年轻时，爹和老白叔还有五舅一起在山上采伐，那时候，老白叔和爹都是从外地去的东北，老白叔是江苏的，爹是山东的，都来自外乡他地，靠着一身力气吃饭，只要有双勤劳的手就不愁吃不上饭。
　　 也不知道为什么，爹和老白叔很投脾气。
　　 爹喜欢说笑，老白叔也喜欢说笑，两个人都是性格开朗的爽快人。那时候，五舅年纪小，人们总是不让五舅干太累的活，留在山里做饭记工，做点轻快活儿。爹和老白叔总是干最累最重的活，抬木头时，一般是八个人，分头杠二杠尾杠，一般二杠最重，头杠是龙头，二杠是龙腰，是顶梁柱呢。
　　 爹和老白叔一个头杠一个二杠，一个唱一个和，总是配合得默契，也总是唱出新的歌词，令人干劲十足。只要肩上一担上木头，号子就跟着唱起来：
　　 （领呼）：哈腰挂呀嘛！（众和）：嗨呦！
　　 （领呼）：呦喝嘿呀！（众和）：嘿！
　　 （领呼）：挺腰起呀嘛！（众和）：嗨呦！
　　 （领呼）：呦喝嘿呀！（众和）：嘿！
　　 （领呼）：推拉把门呀！（众和）：嘿呦！
　　 （领呼）：不要晃荡呀嘛！（众和）：嘿呦！
　　 （领呼）：往前走呀嘛！！（众和）：嘿呦……
　　
　　 四
　　 一次喝酒时，说起家里老婆孩子的事，那时我还没出生，菊也没出生，爹和老白叔喝在兴头上，不仅他们两个要结拜，还给我和菊定下来婚约：只要是所生一男一女就做儿女亲家。
　　 我和菊还没出生呢，就算是婚约在先了。这叫做前缘先定呀，还是三生石畔就生灵呀？我和菊自己做不得主，只好听任着两位要好的兄弟我爹和菊的爹安排。
　　 从山上下来，爹和老白叔去了同一个村庄，也就是现在住着的九道岗子村。当时，村庄是个老村庄，几百户人家，哪里的都有，真是五湖四海，但是，大多数是当地的。
　　 爹和老白叔各自把家眷接来时，那时候，我和菊都已经两周岁了，菊比我大几个月。梅花婶子和娘知道了我和菊定了娃娃亲事儿，都很高兴，也很支持。没想到的是，我娘和梅花婶也很投机，说得来。
　　 我们两家子走得很近，不分彼此，就好似亲人一样的亲。娘手巧，承担了两家子的针线活儿，也总是喜欢给菊做新衣服穿，每年到了年根儿，都要说：秋子爹呀，去给秋子扯块布吧，再顺便给菊也扯一块，一起做做，过年嘛，不亏着孩子的。
　　 “是呀，菊早晚咱们家的人，应该做的。”爹很高兴。
　　 每一次，菊穿着娘做的新衣服，村庄里一走，人人都夸着菊漂亮，并且问着：“菊，是你婆婆做的吧？什么时候做秋的媳妇呀？”
　　 菊听了，脸儿就红了，那时候，菊已经慢慢懂事了，很小的时候，她不懂，就会大喊着：“就快了，过了年吧。”
　　 从此，爹天天盼着我成亲，天天省吃俭用给我攒着。万万没想到的是爹没有看到我成亲，就离开了我，我伤心极了。
　　 菊过来过去装作看新房收拾的咋样了，其实她在和我悄悄商量着私奔计划。娘丝毫不知道，欢喜得不知咋好，口口声声不住地说着：“秋子爹呀，我这就快完成你的心愿了，你在那边看见没？高兴不？你可是去躲清静去了。唉，可是忙坏了我呢，你心疼了吧？”娘自言自语，没人的时候，就和我爹唠叨着。
　　 老白叔也帮了不少忙的，他说儿子还小，等儿子长大，还不知道要盖个什么房呢，家里的木材先给秋子用吧，老白叔开着拖拉机，把家里的几棵成材树木给伐了，又送了过来，还将家里的盖南屋子剩下的水泥沙子也一并送个过来。
　　 老白叔，跟娘说：“嫂子，有什么事，就说，别自己扛着哈。”
　　 娘总是笑笑：“他叔呀，你帮了不少忙了，过意不去呢。”
　　 老白叔说：“嫂子，说得啥话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哈。”梅花婶子也说：“就是，就是，咱们不早就是一家人了，再说那话，可就生分了哈。”
　　
　　 五
　　 清晨，几声鸡鸣声将覆盖在村庄头顶上的黑幕，撕开一罅裂缝，接着就听到牛羊的叫声，人们的说话声，接下来，还有舀水做饭，劈柴烧火，噼噼啪啪火在灶下燃烧，油盐在锅里炝锅声。
　　 吃过早饭，我和菊在村口等去县城的大巴，今儿我们要去镇子上登记。
　　 站在村口，菊穿着一身红衣裤，她美得真是超脱凡俗。我从来没有见过菊这么美，身姿窈窕，脸儿白嫩。只是这样的白好似有点失真，最近她白得越来越厉害，身材也越来越瘦，轻飘飘的，好似仙子一样。我从来没见过菊这样美，这样令人怜爱，温柔也在菊的身上展现，就如一朵小花儿似的在菊的身上绽放。可见，从前还是对菊欠缺了解，原来，菊有菊的女子气息，一种刚强里的柔美，柔美里的烈，揉合在一起，真是难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