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经下夜十一点了，潭晓才骑着共享单车，凉风嗖嗖地吹散他脸上冒出来的虚汗，吹得他一个多月没理的头发呼呼作响。他一边使劲蹬着自行车，一边时不时往后看上一眼，生怕后面有警察追来。可身后除了偶尔追过来的大小汽车和大货车，再没有别的车辆。
　　 他心存侥幸，继续往前逃，但他的后脑勺像是长了眼睛，老感觉背后有警察在追。他的耳朵也像是发了烧，时不时有了幻听，连风刮起树叶的声音他都听成了“呜呜……”的警笛声。
　　 潭晓才弓着身子，不停地，使劲蹬着快要压坏的自行车。他漫无目的，一直往前冲，往前逃！逃！逃！！
　　 由于心里一阵阵发急，加上肥胖，很快，脑门和脊背冒出来的汗又迅速汇集。脑门上流下来的汗珠挂在眉毛和眼睑上，蛰得潭晓才眼睛痒痒的，也顾不得擦。他能感觉到头发已经湿漉漉的，汗水流到眼角、嘴角，模糊了视线，让他几乎看不清路，但他还是坚持着，坚持着！到后来，汗水浸透了衣裤，随着骑车的身体来回摆动，黏糊糊的衣服紧紧地缠在身上，让他越发难受，但他还是努力坚持，往前冲，往前逃！逃向无边的黑夜，逃向让他能躲藏、安全的地方。好像黑夜能包裹着他，像婴孩涌入母亲的怀抱。好像黑夜能让他得到安全似的，护佑着他不被警察看到。
　　 潭晓才蹬着自行车飞奔着，因用力过猛，感觉越来越累，腿脚开始发酸、发软。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更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夜色里，他的汗流了很多，很多，不断地被风吹着，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反反复复不知道多少次。要是在平时锻炼减肥，他最多能跑半个多小时，可现在，已经跑了几个小时了。他正像一只惊弓之鸟，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亡命天涯！
　　 他头脑发木，失去了思维，双腿机械地努力蹬着自行车，不知道逃了多久。当他抬头看到路边发亮的路标时，才发现不知不觉跑出了省，跑到了山东。他竟然一口气狂奔了将近100多公里！连他自己都下了一跳！
　　 这要是在平时是难以想象的，他吃不了苦，平时锻炼，不一会就坚持不住，感觉累了。他时常哀叹，减肥真是太难了，太难了。可这次，他把几个月锻炼用的劲儿都使上了，等回家得上称称一下，估计能减掉好几斤肥肉。而现在，他不为别的，只为拼命躲避警察的追捕。
　　 这个叫潭晓才的家伙，长得五大三粗，将近一米八的大个子，短脖子、圆胖脸，其貌不扬，不算好看也不难看。他挺着个啤酒肚，骑着辆共享单车，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辛辛苦苦，每天上着996的班，一个月挣三四千元的工资，倒也算安稳，就是有点爱占小便宜，做梦都想发个意外之财。
　　 因为肥胖，脖子粗短，挺着个大肚子，有时甚至连说话都气短。他是个80后，虽然还不到40岁，可周围人都以为他50多岁了。他肥胖，又爱占小便宜，经常受到周围人的嘲讽。为此潭晓才很苦恼，希望能通过一夜暴富让别人高看他一眼。
　　 夏初的时候，换洗衣服，老婆给他拿出去年的衬衣，已经穿不进去了。由于生活拮据，手头比较紧，他没舍得让老婆给他添新衣服，为了能穿上去年的旧衣服，也为了省钱，他咬了牙下定决心减肥。
　　 但减肥可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他寻思着，吃药减肥吧，一盒好几百，经济不行，舍不得花钱；运动减肥吧，除了锻炼得满身是汗活受罪，还得配合少吃。
　　 少吃？他可是个吃货，吃，是他最大的快乐，特别是海鲜、火锅和烧烤。他不抽烟，不喝酒，更不爱好打游戏，在他眼里，要是连吃饭都戒了，人生还有啥乐趣？活着还有啥意思？他们家除了每月1000多元的房贷，最大的开销就是伙食费，因为两口子都是打工的，工资低，每月花钱都得节省着点。因为老也管不住嘴，这几年体重不断飙升，每年能多十几斤，甚至二十斤。人胖了就得每个季节添加新衣服，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资，为此，他很苦恼，但还是坚持着，一有空就去附近体育场跑几圈，跑到满头大汗、四肢发软才回家，希望这样能减上几斤。可因管不住嘴，所以一周才能减掉三两斤，但是，一顿胡吃海塞又反弹回来，眼看着就要坚持不住了。
　　 不管怎样，肥胖还是次要的，比起减肥来说，潭晓才最关心的还是发财！
　　 潭晓才有一儿一女，儿子刚上初中，女儿还在小学。妻子也在打工，工资能高点，可夫妻俩拼尽全力一月还是赚不到9千元。家里的房贷、补课费、交通费、水电气费、伙食费……各种开销可真不少，妻子精打细算，每月还是紧紧巴巴的。日子过得缓慢而沉重，生活的重担压得两口子喘不过来气，他做梦都想发财，想着怎样改善一下家里的生活。两个人一起努力着，像两头爬坡的老黄牛，紧紧拉住生活的绳索努力向上，不敢有一点怠慢，生怕有啥闪失，一失脚跌进万丈深渊。
　　 他炒股、买彩票、买基金、买保险……凡是能赚钱的方法，不论大小，他有点余钱就投点，也踩了不少坑，被骗了不知多少次。他烦恼过，痛苦过，但生活还得继续。
　　 谭晓才梦想着一夜暴富，想象着基金翻倍赚，想象着炒股让他赚的盆满钵满，想象着买彩票中了大奖，一下赢了一千万！有了这一千万，他想象着买豪车、买别墅、买大牌衣服、买名牌包包给老婆、给孩子转到名牌学校……然后梦醒了还是一场空，又跌回现实。
　　 他是个老实人，表面善良、胆小、好面子。他性格内向、少言寡语，也没有太大的心机。想象很丰富，现实很残酷。虽经过多次的失败投资，他从不气馁，梦醒之后还是老老实实上班，准时准点，毫不马虎。也许挫折让他苦恼、懊悔、自责，内心跌宕起伏，翻江倒海，可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一般人会认为他抗打击能力比较强，内心强大，其实自己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二
　　 谭晓才努力回忆着晚上下班回来的情景。
　　 话说这天傍晚，累了一天，刚加完班往回走的潭晓才，骑着被他肥胖的身体压得颤颤巍巍，“咯吱咯吱”作响的共享单车，正路过离家不远的那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香味儿缭绕的夜市一条街。
　　 夏天的夜市比白天的闹市还热闹，人群乌央乌央地来来往往，每家凉棚里耀眼的灯光下，一桌连着一桌，黑压压都是吃烧烤的人们，吵吵嚷嚷，人声鼎沸。他们有的正推杯换盏，吆五喝六；有的正在谈天说地，打情骂俏；有的一边找座位，一边叫喊着服务员点菜，好不热闹。各种美味佳肴的香味儿，掺和着阵阵烤肉香味儿扑鼻而来，再加上色泽诱人的肉串，让谭晓才垂涎欲滴。要不是口袋空空，他早就毫不犹豫坐下大快朵颐了。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含着口水忍住了。看着大半条街都是优哉游哉撸串的男女，很少有像他这样，口袋空空，这么晚了才灰头土脸下班回来的。于是，他哀叹自己生不逢时，命运不济；哀叹自己没有个有本事的爹娘让他依靠。他想着，要是哪天发了财，一定要在这里美美地潇洒上一顿！
　　 说来也巧，当他经过路边一排排停着的小车时，碰巧有辆奥迪车后备箱正打开着。昏暗的路灯下，隐约看到里面还有个不小的黑色皮包引起了他的注意。
　　 谭晓才原本骑着单车已经过去了，可他又退了回来。是那个黑皮包勾引得他心里直痒痒，仿佛有一种声音不停地对他说“里面有钱，里面有钱，拿走就发财了。”他那爱占小便宜的贪念像毒蛇一样，即刻升腾，按都按不下去。
　　 “有便宜，不占白不占！”一个魔鬼的声音对他说，仿佛像一只贪婪的手，从心里伸出，不停抓挠着他，让他烦躁，让他心慌，让他胆子慢慢膨胀、变大。只见他朝左右望了又望，喘着粗气、趁着夜色，小心翼翼地把发烫颤抖的胖手伸进后备箱，趁人不备，悄没声息把那沉甸甸的皮包拿起来，夹在腋窝下。他左右望了望，见没人注意，骑上单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人说，黑夜是罪恶的源泉。有的人喜欢黑夜，是因为喜欢夜的黑。黑夜能让孤独者得以伪装；卑微者得到保护；烦恼者可以哭诉；犯罪者得到庇护……黑夜的黑能掩盖一切，连卑微的谭晓才也觉得在晚上比白天更加安全、自信。平常自卑胆小的潭晓才，正是趁着夜色的黑胆子变大了、变张狂了，甚至忘记苦难和卑微。夜色里，他也是个帅哥，是个富翁、是个行侠仗义的英雄。
　　 他心存侥幸，想着，“后备箱开着，那么多人都没发现这个皮包，只让我发现了！可能是老天眷顾我，可怜我，要让我发财了，真是幸运呀！”
　　 潭晓才慌慌张张，面红耳赤，心惊肉跳，要不是黑夜掩护，他早都抬不起头了。他非常紧张，能清楚地听到心脏“扑通，扑通！”响亮地跳着，随着越远离吵闹的夜市摊，声音就越大，他感觉心脏快要窜出嗓子眼了。他甚至有点后悔拿了皮包！他的思想在后悔与幸运之间来回徘徊，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切都成定局。
　　 只见他骑着单车，一边时不时恐惧地往后看看，一边一溜烟地逃回了家。
　　 他知道，能开得起奥迪车的人，虽不算很有钱，最起码比他强多了，说不定皮包里面有些值钱的东西，像钞票、金银首饰、珠宝啥的，也说不定。不管哪一样，都是值钱货，能发一笔小财。想到这里，他侥幸地笑了，紧张的心也舒坦了一些。要知道，他平时虽然爱占小便宜，可从来不曾偷，这是他第一次偷拿别人的东西，是因为后备箱敞着，又不是他撬开的，在他眼里这也不能算是偷，应该“拿”，是“顺”，是送货上门，是他的幸运。
　　 额头冒着虚汗，心惊肉跳，气喘吁吁回到家以后，颤抖着手紧紧锁上大门。潭晓才这才悄悄把那分量不轻的皮包放到客厅茶几上，欢天喜地地从厨房叫来正在给他准备晚餐的妻子，打算和老婆一起打开皮包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好东西，也好让孩子他妈一块高兴高兴。
　　 “刺啦——”一声，当他拉开皮包拉链的那一瞬间，几捆子红彤彤的东西冒了出来，在明亮的灯光下熠熠发光，差点亮瞎他们的眼睛。好家伙！是崭新的百元大钞！两口子吓了一大跳，兴奋地快要蹦起来了。两人用吃惊的目光相互对视了一下，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从包里取出来，一张一张仔细地数了又数，足足有20万元！
　　 数完钱后，俩人是又惊又喜！喜的是，顺到了这么多钞票，顶他撅着屁股干好几年了！惊的是，这么多钱，真是太多了，太多了！这可不敢随随便便占为己有，否则的话警察会找上门的！要是少点，几百几千的，甚至一两万他也好心安理得地占有，也没这么多内疚和恐慌。
　　 于是夫妻俩仔细商量着，怎样原封不动地把钱送回去，或许那辆奥迪车还在那里，主人并不知道包没了，钱也没了，他好趁着黑夜的掩护再悄悄地放回去，他也会帮车主把后备箱盖子偷偷盖上，不让再有像他这样贪婪的人起贪念。或许车主已经发现包不见了，正在四处寻找，他刚好把它送回去，也刚好被车主撞见。他努力想象着怎样解释，怎样撒谎，怎样哀求，好让车主原谅，相信他不是故意拿的，求人家不要报警，万万不能让他名誉受损，否则的话连他现在这个鸡肋似的工作也会丢了。要是那样的话后果不堪想象，他年迈的父母无人照顾，还年轻的老婆会改嫁，无助的孩子会失学……他越想越后怕，后怕到脑袋发胀。
　　 想到这里，潭晓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从天上突然跌落到地上，无精打采，心灰意冷，心烦意乱地收拾整理好钞票，放进皮包，迅速骑上单车，准备原封不动把钱还回去。
　　 一路上他既兴奋又沮丧，还有点胆怯。兴奋的是，从来没有摸到过这么多钱，今天算是开眼界了；沮丧的是，只能看看数数，饱下眼福，不能占为己有；胆怯的是，因数目太大，怕钱主人赖上他，更怕警察来调查。他还想像着，说不定一会儿小区里警铃大作，警察找上门来询问，那样的话就摊上大事了，说不定还会坐牢，那话他就彻底完蛋了。此时的谭晓才，只能在心里再次哀叹命运不济。同样是人，自己怎么和有钱人咋有这么大的差距呢？！别人轻轻松松包里装着20万，而自己一个打工的，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最多也挣不到5万元。甚至有的人在外企，在大公司上班，一月都能挣5万元，有的更多。还有些老板，一个月挣几十几百万的，还不安分守己，吸毒、洗钱、包二奶……还有当下的一些明星、网红挣的钱就更多，一年挣他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的钱！就这，那些不良艺人还在出轨、偷税逃税，道德败坏，给大众造成很坏的影响。
　　 谭晓才一边哀叹，一边急匆匆地骑着车，离开小区，来到夜市，没多久找到那个烧烤摊附近。他私下里瞅了瞅，吃饭的人还是那么多，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可是，停奥迪车的地方却空空如也，不见了车的踪影。他怕自己记错了位置，心存侥幸，又在周围找了找，还是不见奥迪车的踪影！
　　 他的心“咯噔”一下。“完了！”他对自己说，顿时血压飙升，额头青筋暴起，满脸通红，脑袋一片空白。
　　 “车呢？那辆奥迪车呢？老天爷呀！！”他自言自语。
　　 “车呢？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紧张地搓着双手，急得团团转，不停地喃喃问自己。他再往周围看了看，没有一辆是黑色奥迪车。
　　 也许是遇事人迷。潭晓才没有别的想法，只有一个执念，那就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