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十字路口(小说)
一
秋风瑟瑟,阵阵袭人,火红的枫叶随风摇曳,啪啪作响。一只受伤大雁发出凄惨的哀鸣,打破了寂寥的天空,那深远的天空一眼望不到尽头。一个耄耋之年的老者在一个年轻志愿者的搀扶下,拄着拐杖,颤颤巍巍,伫立山顶,深情地眺望着远方,嘴角抽搐,眼睛里噙着泪花,就在几十年前,他亲手断送了自己的一切……
故事还得从民国三十三年前那场赌局说起。
“下注啰,下注啰!买定离手,开!十一点大!”坐庄的那尖锐的吆喝声,振聋发聩,令赌徒们心跳加快,有人喜,有人愁。坐庄的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见人总是三分笑,不是熟人也变熟。他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男人,身材矮小,干瘦干瘦的,一层薄薄的褶皮紧紧地贴在蜡黄蜡黄的脸上,两块突兀的颧骨像两座高耸的小山,两只鹰眼似的小眼睛在不停地转动着,深邃锐利,仿佛赌徒们任何作弊行为都逃不过他的法眼。这人姓杜,名一猴,因为瘦得像猴,又精于赌骰,所以江湖人称“骰王瘦一猴”。杜一猴非常谦虚,低调,别人对他的夸赞,他从不承认,每次都是一笑了之:“哪有哟,这都是江湖朋友给面子。”可是他每次坐庄,都是输小钱,赢大钱。所以每天都有相当的盈余,可是他喜欢逛窑子,抽大麻,听说当天赢的钱,很难过得了夜。可是第二天,一上赌桌钱又来了。他是真正以赌为生的人,可是大多数人就没他这么“幸运”了。
“唉,真晦气,呸,呸,呸……”马富贵不停地往手上吐口水,双手不停地互搓着,他想把霉运吹走,搓掉。这次他买的是小,庄家却开了大,又输了,运气似乎每次跟他作对似的,他买大就开小,买小就开大。他那瘦削的小脸急得通红,额头不断地渗出汗来。赌桌上属于自己的那点钱越来越少,眼看就要见底了。这些钱是他用家里最后几亩田地换来的。
马富贵在不断地输钱的同时,有个人却在不断地赢钱。这人就是闲家王二六,母亲二十六岁生了他,他因此而得名。这人长得胖乎乎的,大饼似的脸上一对小眼睛总是眯缝着,让人很难看出他真实的内心活动。在他身上有一个奇怪的现象,王二六几乎每次都买马富贵的对立面,只要马富贵买小,他就买大,马富贵买大他就买小。他也不贪心,每次只买马富贵赌资的四分之一。马富贵俨然成了他的摇钱树,只要有马富贵在赌的时候,他必定也参与其中,有时马富贵不在时,他也赌,再找别的倒霉鬼当参照物。有时马富贵急了,也想跟着王二六买,可是王二六很少先出手,他经常最后一个下注。这让马富贵成了晒干的蛤蟆——干瞪眼。有时众人都等着王二六下注,王二六只好先买定大小,当众人包括马富贵都跟着他下注的时候,王二六竟然输了。渐渐地,就没有人敢乱跟了。
随着一声声叹息,马富贵这回又输了个精光,那一刻,他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也好,洗白了,不再纠结输赢,无钱一身轻嘛。他感觉头重脚轻,晕乎乎的,走路摇摇晃晃,刚要离开赌场,被瘦一猴叫住了:“怎么输没啦?”
“老子今天点背,回去筹钱,明天再战。”马富贵一向最敬重自己的偶像瘦一猴,今天可能是输麻了,心情不好,才爆的粗口。
“兄弟,别走呀!没钱,哥有啊!”王二六突然拦住了马富贵,这让马富贵眼睛一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将信将疑地看着王二六:他真的有这么好心?
“二六兄弟,你不怕他不还啊?”有人善意地提醒道。
“没事,跑得和尚跑不掉庙,何况他家还有娇滴滴的娘子呢。”
众赌徒一阵哈哈大笑,马富贵脸上没有任何不适之处。
王二六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钱,数了数,不少,整整一万块,然后拿出早已写好的欠条,让马富贵签名画押。马富贵出生于没落的官宦之家,从小游手好闲,只读过几个月的私塾,在私塾里根本不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歪歪扭扭的,像鸡耙的似的。他笑嘻嘻地拿过钱,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也不问,立马签上大名,摁上手印。当然他也看不懂,因为识不了几个字嘛,可是他知道这是借条,要付利息的,有了钱就可以扳本,他能不激动吗?
瘦一猴再次有节奏地摇动骰钟,晃动的骰子像笔筒倒黄豆似的,在里面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他仍旧大声地吆喝着:“快来买啰……”这声音极富磁性,紧紧地勾住赌徒们魂魄,不像是从一个瘦小的老人口中发出。不管是赢的人,还是输的人,在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之后,纷纷将钱押向台面两边对应的大或小。
瘦一猴小眼睛发着亮光,横扫桌面,小脑袋在快速运转,同时扭动腰肢,手腕仍在不停地抖动骰钟,突然啪的一声响,骰钟重重地扣在桌子上不动了。马富贵心里想:押小吧,临场改成押大,跟自己的想法反着买,这回总行了吧。行不行就看这把了,他把借来的钱全押了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瘦一猴手上骰钟,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上了,手心里直冒汗,求菩萨保佑,这回一定要赢啊!
开!大!同样的结局,有人喜,有人愁,有人谢天谢地,谢祖宗,有人骂天骂地,骂神仙。瘦一猴总是笑嘻嘻的,王二六自然又赢了,马富贵呢,又输了。刚借的钱,一把就输个精光。这下他心慌了,这么多钱怎么还啊?拖上一个月,利息都会赶上本金。他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魂不守舍地走出了赌场,没有人再主动借钱给他。
二
一路上马富贵像丢了魂魄的行尸走肉,心乱如麻,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此时已是晌午,妻子王秀芳正在做饭,锅灶口正舔着旺旺的火舌,木制锅盖的缝隙里正冒着热气。他吸吸鼻子,闻到了一股鸡肉的喷香,钱输光了,这回才感觉肚子饿了。他猛地掀开锅,一股热气迎面袭来,果然是鸡!香!一大碗鸡肉正炖在快要熟的米饭里,大碗深深地嵌入饭中。他立马端起大碗,手指头烫得生疼,恨不得将碗扔了,可是他哪舍得,这正是下酒的好菜。
“你!那是给爹吃的……”王秀芳欲言又止,想阻止丈夫的自私行为,可是她又不敢。其实夫妻俩都知道,老父亲生病了,身子虚得很,需要补一补。
“给那个老东西吃有什么用?他快要死了,死了倒挺干净!上次要不是我,他早死了!再要废话,老子打死你!”马富贵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龇着牙,咧着嘴,几根胡子一翘一翘的,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你太没良心了……”王秀芳嗫嚅道。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马富贵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红印,顿时感到火辣辣地疼。媳妇哭着跑开了,马富贵则拿出一瓶老酒自斟自饮,端起小酒盅,小嘴一抿,猛吸一口,发出“叽”的尖叫声,酒盅见底,比舔的都干净。他边喝边吃,双手将鸡翅用力地扯开,油渍溅得到处都是,嘴巴上,脸上,手上都油腻腻的。他像护食的老猫似的,边吃嘴里边发出“嗷呜嗷呜”的警告声。五岁的儿子马小路悄悄地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他碗里的鸡肉,哈喇子流了一地,竟不敢索要。隔壁房间里马富贵的老爹咳嗽声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急促,喉咙里好像卡着痰,半天说不出话来:“富……贵……你……留点给……孩子……”
“去你个老不死的,要你管!”马富贵朝屋里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马富贵打了一声饱嗝,伸着瘦脖子,顺顺气,桌子上一片狼藉,到处是鸡骨头,一瓶老酒也喝个精光。他酿酿跄跄地朝房间里走去,妻子正坐在床沿上低泣,见他来了急忙躲开。没一会儿工夫,鼾声大作,马富贵的小脸红润润的,鼻孔冒着气泡,仿佛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一般可爱。他不停地挥舞着双手,口中喊着:“大,大!”
“妈的……又输了。”
“没钱滚!”他输光了被人扔出了赌场……
原来他在做梦呢,就这样一直说着胡话。
三
当他醒来时,已是黄昏。王秀芳正在收拾碗筷,厨房里发出“砰砰”的声音,儿子和老爹已经吃过饭,儿子在外面拿石头堆房子,老爹不再咳嗽,似乎好了些。马富贵已经完全清醒,他欠了人家一万块钱,想想就头疼。他想扳本,可是没有本钱,看看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
马家在四代之前确实很有钱,那是在清咸丰年间,曾祖父做过知府,爷爷在清末做过知县,后来清朝灭亡了,马家除了留下一点家产,官场上什么资源都没有了。到他父亲马儒生这代,家里还有三百多亩土地,按理说好好经营,就是靠收租子也能过上好日子。可是爷爷被革命党抓住说他罪大恶极,要杀头,为了活命,家人上下打点,失去了一半的土地,不过总算捞回了一条命。爷爷死后,父亲马儒生无人管教,大肆挥霍,赌博,逛青楼,不久家产又失去一半,后来染上了肺痨才消停下来。从此家道中落,一蹶不振,马家如一只快要死的骆驼,在垂死挣扎。
现在的马富贵像极了年轻时的马儒生,好赌成性,家里值点钱的东西全被他掏空了。最后几十亩地也被他败光了,现在的马家比贫民家好不了多少。当年王秀芳老爹王双喜得了重病,无钱医治借了马家的钱,最后无钱还债才被迫嫁到了马家。王秀芳虽是穷苦人家的女孩,但生得俊俏,一张小脸蛋生得水灵,人见人爱,马富贵一眼就相中了她。马儒生本想着儿子成了家会有所收敛,没想到他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在外烂赌,在家好吃懒惰,一喝酒就发酒疯,经常打骂妻子。王秀芳好好的一个美人坯子被折磨得很憔悴。
没钱赌博怎么行?马富贵开始翻箱倒柜,家里的衣柜被他翻得乱七八糟的,甚至连地面都想刨开瞧一瞧。他始终怀疑妻子藏有私房钱,可是什么也没有翻到。这回他像泄了气皮球,一下子瘫坐在地上,那一万块钱可是会利滚利的,不是闹着玩的。要是还不上钱,债主会剥了他的皮。
就这样他在杂乱不堪的地上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妻子来收拾地上的衣物惊动了马富贵。他突然醒来,上眼皮一翻,看到了貌美如花的妻子,顿时眼前一亮,仿佛再次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
“家里不是没有粮食了吗?我在外面订购了一批粮食,一个人扛不动,你去帮我吧。”马富贵的话让妻子大感意外,这家里的柴米油盐的事他从来没有操过心,今天太阳打西边来了。
王秀芳用疑惑的眼神矁着马富贵,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马富贵献出谄媚之态:“我的好夫人,今天保证不骗你。你也不希望孩子和爹爹跟着你饿肚子吧。”王秀芳想想也是,家里的粮食只够吃几天了。
就这样,王秀芳半推半就,跟着马富贵出了门,马富贵推着破旧独轮车走前面,妻子跟在后面。他们翻过一座小山,来到山顶。这座小山叫龙山,只有五百多米高,山的西面是悬崖峭壁。下山的路呈丁字形,分别前往东南西三个方向,东边通往米行,这是王秀芳最熟悉的路;南边通往赌场,这是马富贵最熟悉的路;西边沿着崖壁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外省,这是商人常走的路。北边是回家的路,当然此时还不能回家。
马富贵身体孱弱,他哪推过车,别说干体力活了,家里油瓶倒了他从来都没扶过,就是这几百米高的龙山都让他累得气喘吁吁,将小车弃在一旁,往地上一躺,一股初夏的风吹来,毛孔张开,顿时带来一丝凉意,令他无比惬意。此时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升起,那么红,那么大,那么耀眼。王秀芳冲着红日发呆,嘴角悄悄露出一丝微笑。
“当家的,走吧,时间不早了!”王秀芳催促道。马富贵像只懒虫,四脚朝天,一躺下再也舍不得起来,嘴里哼哼唧唧。王秀芳几次都唤不动他,转身往回走,吓得马富贵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推着小车准备往南走,被秀芳一把拉住,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孩子他爹,你这是干啥?”马富贵犹豫了,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向南意味着什么,他俩都心知肚明。马富贵这么多年逢赌必输,几乎没有赢过,有时在输钱之后,他也想金盆洗手,可是内心深处的赌瘾就像万条小虫子在他的心里不停地爬着,令他奇痒无比,若不让他赌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几年间,马富贵在赌场输了许多钱,将家底败个精光,如今还欠王二六一万块钱。这一万块钱可不是一笔小钱,它能养活普通人家一家老小十年。这钱不还,利滚利吓死人不说,到最后自己的小命保不保得住都难说。这样想着,马富贵一激灵,仿佛打了个冷颤。开弓没有回头箭,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不如赌一赌,万一运气好,不但不会输掉妻子,还能还债。哪怕获胜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一,马富贵也要试一试,在他眼里那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这样想着,他不再犹豫,坚决往南走去,妻子双手紧紧地拖着他一条腿不放,不停地哭求:“不行啊,这是一条绝路!咱们家已经输得一无所有,你非到卖儿卖女才肯罢手吗?”
“对,你说对了。今天就是要把你当赌注,赌赢了翻身还债,赌输了就把你送给人家抵债。”马富贵终于露出狰狞的面孔,用恶狠狠的小眼睛瞪着妻子,这种眼神她看过无数次,这是挨打的前奏。可是今天她不再软弱,她要跟自己的男人拼个鱼死网破。王秀芳的双手仍旧死死地抱住马富贵的小腿不放,任凭他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自己的头上、背上、肩上。马富贵打累了,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他被妻子这种从未有过的勇气惊呆了。看样子,她今天是“老鼠吃秤砣——铁了心”了。这女人连死都不怕了,唯一让她牵挂的是儿子马小路,才五岁啊,长得呆萌可爱,不像他爹,人见人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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