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路摆在前方的瞬间，我的心才终于从半空中落下来。
　　 在去一个名叫乔其卡拉的村庄路上，岔路太多了，多到难以分辨出来的数量。终于，还是找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新路牌，终于敢下定决心，让车子开上那条细长的乡村路。直到车子开上平坦的国防公路上，任凭司机把车开得飞起来，任凭满车的人都在沉默，此时，我才变得安下心来，看不看路，有无标志，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仿佛进入一个已被注定的目标。
　　 闭着双眼，腹部的呼吸完全平静，享受着波浪一般充满规律和节奏的引擎声，沉沉入睡。不管如何难，怎样在让人身心承重不堪，找到路，一切就会戛然而止，似乎我就是为路而活着的人。人间有路，天堂也有路，哪儿都会有路。只有人间的路，才是自己的路，是活着要走下去的路。
　　 有时，会不着边际地胡乱瞎想一些同样不着边际的事，终于想明白，什么时候有路，走在什么路上，路让我走向哪里，都已经在固守而注定的状态中，不用费力地指引着我，走向短促或漫长的前方。多数时候，是路在引导着我，在方位的指向下，我顺路而行。当身和心缓缓地合为一体，处在安静的时刻，我才会抛开杂乱的声音去独自思考，一条路在一个人的生命中，会充满着什么样的寓意和成份？
　　 刚去阿尔泰山里的村子驻点时，我喜欢沿着村里的泥土路跑步，想继续保持着城市的生活习惯。有一天，起得有些早，正跑的时候，有个男人从我身后追过来，搬着我的肩头。那人欣喜地说，满村子找不到一个起床醒来的人，幸亏遇见你。接着才问我，你看到矮个子巴特尔走过去了吗？我一愣，像是意识到什么，抬手指了指坡下，说，是有一个男人从前面的路上走过，背着大包，走路的，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巴特尔？那个人仿佛得到了正确答案，顺手给我一块奶酪，算是感谢的礼物。在我弄不清楚他什么意思之际，就顺着我指的路走了，连头也没有回过一下。看着那人的背影，慢慢地变小变矮，最后溶进灰色的小路，接着就淹没在草丛里。那人走断的小路，猛然间就与我从此分开两岔。
　　 就在这条路上，我的一辈子过去了，还是和那人再未见面。路，再次让人认识到更多的价值，除却和一些人只见一面从此永别的记忆，剩下的事情，就是让人能有一个彼此相遇和重新分别的老地方。
　　 人类之间的生活，隐藏着很多看不见的小路，每一天美好的人间生活，就是一条一条跟随着众人行进，不辨方位急急忙忙通向天堂的路。我有路，你有路，人与人之间都有的路，有时就是一条共同的路。只有那些肉眼看不见的路，隐匿起来的路，才是各自想走的路，从而构成心路。任何人都有心路，通向他处，通向他人，通向自己的内心。
　　 那年趁着大假，乡政府统一放假休息七天，我急急地坐着汽车回城。从乡下回城很麻烦，要走很多危险的山路，有时干脆就是山石滚落的砂土路，七转八拐才能转到山外的大公路。半路上，车子向后一坐，突然停下来，司机说遇到了朋友，想说上几句话。我一看，原来遇到的骑马人，也是我的朋友加尔恒。
　　 加尔恒穿着后面开着岔缝的西装，西装有些紧身，可能是以前买的，现在一穿就把他肚皮和腰上的肉都凸了出来，怎么看都怎么别扭，最大的别扭是他的脖子上，郑重其事地系着一条红底白纹的领带。骑在马背上，他的脚上登着一双系上白色鞋带的黑皮鞋，皮鞋沾着泥巴，鞋带脏成灰色，又有些不伦不类，他却觉得无所谓很自然。一问，才知道，他要去参加同学海拉提别克儿子的婚礼，他和海拉提别克是同学加亲戚，从小一起追过一个叫努尔的姑娘，最后海拉提追到了手，如今努尔的儿子要结婚，这的确是一件非常隆重的大事。
　　 坐在车里的司机，更认识海拉提别克，这种喜事不能不去，并说等他快快办完事也去，到时候要和加尔恒一起多喝几杯，然后唱歌跳舞逗姑娘。
　　 看着我也钻出驾驶室站在路边，加尔恒从马鞍上翻身下下，绕过车头跑到我面前，用力地握了一个手，这是紧紧的一握，然后就笑，这是内心里不好意思慢待朋友的道歉礼节！
　　 我说，你把马放在山路人家，干脆坐车和我们一起走吧。
　　 司机也说，路边有一家人，他认识，把马放在那人家，一起走吧。
　　 加尔恒说，我还是骑马去吧，今天晚上不回家，明天也说不定，可能要玩几天。反正不远，就在路的那一头，我要住在新郎父母那里。
　　 加尔恒接着又说，晚上海拉提别克家有舞会，要跳舞，我的身体棒得很，能和对舞人跳上一个晚上，嘿嘿，我还要喝酒的！
　　 我说，你就喜欢喝酒，别喝多了，小心爬到别的娘们床上，回来再和老婆打架！
　　 司机笑了起来，加尔恒也嘿嘿笑着。
　　 当听到我要回城时，加尔恒拱手道，朋友好好走路去吧，回家看到老婆，替我问好，阿克卓勒！
　　 司机伸出头来道：阿克卓勒！
　　 我和加尔恒握了握告别的手，也回他一句：阿克卓勒！
　　 只有呆过哈萨克人住所的人才会知道，这是一路有光，祝我一路平安，前面有光为我照路的意思。
　　 车子启动时，我看到他在路过身子一抖，拉着马鞍，已经翻身上马了。坐定后，再向我们举了一下手，厚厚的手掌，肉很多，他像挥手告别，又像行着军礼，这家伙原来也当过兵呀。
　　 我忙回身向他举了一下手，也像军礼。在这条弯曲山路上，隔着散发着树脂气味的空气，我们在空中重新握了一次手，路，又一次成为让我们三个人再次相约的见证者。
　　 回城的路上，路依旧难走，就是冲过泥巴河水路时，司机也把车开得飞快，像是急着办完自己的事，好去参加海拉提别克儿子的结婚宴。
　　 我特别喜欢一路有光的告别，这才是哈萨克人最高的祝福，也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直接的真诚，特别有力量。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一路上的光亮，看得清楚任何路障，让人不走错路，不围着山头绕圈子，比什么都让人心底喜欢。比起汉族人的前途光明、一路顺风、一路平安这些俗套话，更充满着弥漫人间温暖的味道。难怪司机敢于脚不松油门，有一路冲向前方的豪迈，难怪我敢闭上眼睛任凭司机发疯开车，难怪这条危险的路上从未出过事故，原来，就是一路有光！
　　 很多有智慧的人，活出自己的意义，就是因为他们从不畏惧死亡的临近和威胁，他们睿智地看到了生死之路。能在人间有自己的路，从生到老，死就像老朋友一样，从你出生时就一直站在路上等着；能在世间以外，也要修出一条从容穿越的路，让你镜像出另一个自己，然后看着你从生到死，跟着走远淡了背影。获取这些智慧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路上永远有光亮在照耀你！
　　 四周一片光明，是一种多么幸福而快乐的事。即使走在黑夜也是如此，对于身处险境的人，对于置身苦难的人，对于面对负荷压迫而心生胆怯的人，甚至对于独自唱歌敢走夜路的人，都会让你在眼前闪烁着亮光的大地上，获取新的力量，面对前方充满胆量。
　　 我是一个活过的人，知道哪里有路，哪里没路，哪里会山重水复，哪里会柳暗花明。路，有时就在脚下，更多的时候，是在你的心中。心中有一条路，阳光就会照耀着这条路，让路从不黯淡。不论走向哪里，路永远都是人的陪伴，是生命中带着重影的同行者。
　　 世界上没有无路可走的事，更没有什么车前山前的绝境。任何事物的背后，都有一条自己的路，天上的云和风如此，流动的水和河如此，牛羊如此，飞鸟如此，人为何也不如此？
　　 找到它，才是你的能力，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阿克卓勒！
　　 二〇二三年九月十四日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