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小区，往右拐，约三百米，有一座公园，名曰“内湖”。我上班、接送孩子，天天路过，天天见面，也就觉得平平常常，不足为奇，对它有点漠然了，也就是一个必经之地而已。
　　 某日，午后，打那儿过，不经意间，瞥见凉亭处立一木牌，写着“无事来此坐坐”。咦，这是什么时候立的？虽寥寥几字，让我想到了苏东坡的诗句，“无事此静坐，一日当两日”。也想到了汪曾祺说，“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我种它们的时候，是为了让人心旷神怡”。那里有什么景观呢？于是，我一改常态，泊车而往，坐坐吧，我喜欢这样轻松的词了。
　　 那里，虽是公园，但又比公园来得自然，修建了各种楼台亭阁，栈道木桥，植了各种名贵的花草树木，偏就空出一块不修边幅的荒野地。各种草儿恣肆生长，野花遍地，令人以为来到了乡间野外。我来自农村，对乡野有着一份来自骨子里的眷恋。于是，我不可自抑地爱上这里。瞧，那巴根草、鼠麴草、犁头草、猫眼草、苏麻、千金藤……一丛丛，一蓬蓬，或深或浅，或青或绿。紫色的地丁花、粉色的田旋花、白色的蒲公英、蓝色的鸭鹊草、黄色的小野菊，它们挤着个散落其间，争奇斗艳，红的似火，粉的如霞，白的如珍珠，蓝的如宝石，黄的如琥珀。开得最热烈的，当数酢浆草，红色的、白色的花，一簇簇，一丛丛，有的趴在裸露的石块上，有的夹杂在草丛里，有的临水而照。石因它变得玲珑，草因它变得娇美，水因它变得多情，我因它想起了童年。酢浆草的果实像迷你版的小秋葵，是我孩童时代的水果，无论上山砍柴，或野外放牛，见了，采下，扔进嘴里，或边走边吃，酸甜可口，唇齿留香，回味无穷。那些日子是那样天真无邪，无拘无束。多么令人怀念啊！
　　 坐坐吧，和野草野花坐坐，和曾经的时光相处一会，我突然感觉诗意轻轻袭来，想伸手接住花草吟出的诗句了。
　　 荒野地，除了遍布着花儿草儿，还点缀着一个个大小不等，形状各一的石头，可供游人倚靠，端坐，仰卧。我脱口而出“晒猴”、“仰天公”。晒猴、仰天公是我家乡的方言，是对石头的叫法。我以前从没有琢磨过石头为什么叫晒猴，叫仰天公，今天所见，一琢磨，还别说，真像猴子晒太阳和仰头看天的“笑面佛”。此时此刻，我怎么觉得我家乡的方言是那么地生动有趣，有着那么精彩独特的表现力呢。
　　 我久久地站在那里傻看着，微笑着，像回归了童年，心里荡起了一波一波的感动。一个寻常的午后，因有了那些怪石、野花和杂草，竟美丽得无与伦比。坐坐，大概时长不会太长，我却坐得久了，这是“坐坐”么，是相处了。
　　
　　 二
　　 一口“野塘”，看似不起眼，却充满了“野趣”。块石铺路，有蜗牛爬过，青蛙跳跃，水草蹿出。水浅处，站着一株一株的再力花，透心透肺地撑着大大的、绿绿的叶片，不管不顾，密密的，碎碎的，噼里啪啦开着紫色的、白色的花，揽着蜜蜂嗡嗡，蝴蝶翻飞，时有鸟儿立于花茎细细耳语，花茎笑得腰弯了几弯，逗引着一池的水携着花影、树影、云影，荡起一波一波的笑脸，清涟涟，脆莹莹。我不知是再力花浸染了水的灵气，还是水有了再力花的抚慰，我和她们一起得道成仙了。万物皆以适应为本，和谐相处为美。
　　 除了再力花，还铺开了半塘的莲子草。莲子草，我的家乡叫“过江龙”。过江龙层层叠叠，油绿肥美，欣欣向荣。都说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不知说得是不是莲子草。在农人的眼里，过江龙可是入侵之物。我小时候拔回喂猪，以为鱼也爱吃，顺手扔一把在门口的鱼塘里，不出几日，鱼塘长满了，放眼望去，像铺着偌大的绿毡毯，何其繁盛，何其壮观！可惜，荒废了一口鱼塘。过江龙霸占了鱼塘，并不罢休，它不负“过江龙”盛名，匍匐着茎条爬上塘岸，迅速占领周围的土地，可怜了我的妈妈种下的那一片地瓜，四周的过江龙终使它们未能健长，挖掘出来，没有收获到拳大的地瓜。肥沃的土地眼看变为荒芜地。妈妈扛来锄头，又刨又挖，甚至动用火沤，最终还是难将其斩草除根。如果不能摆脱，就学会妥协吧，毕竟有这么一块地。妈妈将就着种上南瓜、丝瓜和豆角，用新泥垒起高高的窠垛。藤蔓顺着瓜架一格一格地爬，最终收获了该收获的。
　　 再望向过江龙，我怎么觉得它是那样地可爱，真想把它当成空心菜，掐一把，清炒一盘，以饱口腹之欲。忍不住上百度搜一下，哦，原来还真可以吃，凉拌、清炒、做馅都无不可以。
　　 塘水不深，可是清澈见底，彩石、蝌贝、游鱼一览无余。我一看再看，兴致不减，想脱了鞋下到水里去，终究怕扰了这些小生命的自由，我只好跳到一块石头上，与它们合影，背景根本不用挑选，这里就是绝好的风景。
　　 来一阵风，把我的发丝吹得飞扬，水拍击着塘岸，发出“咕咕”之声，一荡一漾，我想起了海洋，想起了日本往海洋排放核污水的事件。本来可以这样描写海洋的——“海鸥在蓝色的海面上欢唱，海藻浮出，鱼翔海底，有白帆点点，渔船飘浮，随便撒一网下去，便有如银般的鱼在网兜里欢跳……”可是，不久的将来，我们还可以这样描写海洋吗？我不禁暗自神伤！
　　 “爸爸，爸爸，你快看这个。耳边传来银铃般的声音。
　　 我回头张望，原来是一对父女在池塘的滩涂上玩耍，小女孩一定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正递给她的爸爸看呢。当我靠近这对父女时，我忍不住想笑。稀泥覆满了他们的鞋面，弄脏了衣服。尤其是那个小女孩，满身满脸都是泥，像个大花猴。小女孩可管不了那么多，上蹿下跳，一下子弯腰捡田螺，一下子追蝴蝶，一下子又去跟踪草叶上的甲虫……忙得不亦乐乎。而那位爸爸却始终侍候在侧，一下帮忙撑袋子，一下帮忙递网兜，偶尔也随着孩子在泥地里寻找着什么，或捡一颗田螺放进袋中，同样也忙得不亦乐乎。
　　 我常常听到一些家长，包括我自己，常常对着孩子把“无聊，走开，忙着呢，自己玩去”挂在嘴边。其实，手头的事务，身外的东西，很容易支配我们的思想，夺走我们的自由。孩子天真可爱的语言，稚嫩柔软的动作，当你安静地看他们的细节，你会看到孩子的生动与可爱。当你全身心与孩子一起做些“无用”的事情，你便拥有了一种回归童年的能力。我突然发现我的表述有问题。真相是在孩子的带引下，我们去玩，去逛公园，去跟踪草叶上的甲虫和泥地上的昆虫。是孩子更新了我们对世界的感觉，是孩子让我们回到了那个被遗忘的非功利世界。
　　 当我再望向这对父女时，我的心也跟着鲜妍和明丽了。如果说风景，这对“忙碌”的父女，算不算一道美丽的风景？太算了！
　　
　　 四
　　 在一棵茂盛的女贞树下隐着一个方桌大小的观景台。观景台仿原木而铸，褐色的表面呈现着清晰的纹路，看上去古色古香，风雅别致。有一女子手捧一本书凭栏而坐，埋头苦读。女贞树肆意地筛下碎金般的阳光，斑斑驳驳落在女子的头上、脸上和身上。我咋觉得女子的身影如油画般美丽。若油画有味道，当属于宁静。宁静，也是有味道的，恰如这一树女贞子，虽密密麻麻，却不张不扬，恰到好处。我怀疑我这个“苦”字用得是否不当。女子时而皱眉，时而含笑，时而抬头回味，这哪里是“苦读”啊，分明是在书中“神游”。我发现我的表述是否又出错了，“宁静”和“神游”符合逻辑吗？罢了，罢了，并不是什么都需要符合逻辑。
　　 看书这个画面，在十多年前是常见的，尤其是在绿皮火车上。那年我去北京，由于赶火车走得急，忘了带书，在车上，我分秒难熬。邻座的茶案上放着一本《北京人在纽约》，封面上赫然写着“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这句话不矛盾吗？我本来就爱看书，这句话更引起了我的兴趣。书的主人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笑，把书往我这边一推，“拿去看吧。”我微笑着点头说一声谢谢，便迫不及待地伸手拿来了书本。
　　 “咣……咣……”火车呼啸几声，停靠在了洛阳站。我发现中年男子正提着行李准备下车，我慌忙合起书本还给他。他摆摆手“送你了，看吧。”他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和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北京人在纽约》让我懂得，不管是天堂或地狱，一切取决于人心，人性。这本书一直珍藏在我的书柜里，也珍藏在我的心里，一起珍藏的还有那句：送你了，看吧。
　　 自从有了智能手机，再见这种看书的画面似乎很难得，放眼望去，坐长椅的，靠墙根的，走路的，甚至骑车的，谁不是手持手机，或看短视频或发抖音，时不时传来“哈哈、嘻嘻”之声。这些“哈哈嘻嘻”之声一度让我很是不适，但久了，也就习惯了。我的一位好友曾经劝我说：“湘莉，你还写散文，什么年头了，你还去费那个事，谁看呀。”朋友对我没有坏意，但我固执地没听，依然断断续续写着。今日再见有人手捧书籍，我的眼里忍不住有泪流出。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
　　 我所提及的那些杂草野花，那些石头和池塘，那些人和事，那些场景和画面，也许没有什么奇特的，处处都有，哪里都会发生。如果用心体会，你会发现，一切平常都是凡尘里的欢喜。我再回观木牌，木牌依然安安静静地立着，但它的每一个字，仿佛含着清爽的笑，在告诉我们，人生不必太匆忙，没有什么不能放下的，以一颗洁净的灵魂，面对吧。我们能做的，除了怀念还要珍惜。
　　 我可不可以说，这块木牌也是一处绝美风景？如果不是它，我根本不会走进内湖，不会遇到这么多美丽的风景。我的内心突然非常佩服立这块牌子的人，这不仅仅是对风景的关照，更是对人内心的呵护。原来，离艺术最近的不是艺术家，而是民间百姓。
　　 朋友，来吧，无事来此坐坐。斜卧一方石头，看花看草，看水收录着蓝天白云还有飞鸟。人生百年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