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铜官峡一隅(散文)
一
水坝横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深邃磅礴的铜官峡谷,筑了坝,失了气势。坝两边的高山梁子,被斫胸去腰,仅剩胳膊肘儿。就那么一环抱,却将来势汹汹的千里之水卸去了力道,成了谦谦君子,温温和和之湖。
天空如一把淡蓝色的巨伞,撑得高高的,几勾棉絮般的白云点缀其中。
就在坝的上游一侧湖畔,并没有山紧连着山,有那么一截地势缓,湖水顺势洄流,冲出一片弯月。泥滩的收尾部,有座孤立的小山,山不高,山上乱石堆积。石缝里零星伸出几棵杂木,永远长不高,树身弯曲,树枝寥寥。泥滩似只斜躺着硕大身体的蚌,石头小山是壳顶,腹部黄黑泥色,生长纹清晰可辨。绕着壳的两边,有水流。这是从山谷深处冲出来的溪流。雨季,澎湃激情,漫过生命线;雨水淡季,成细流,似蚌壳吐出来的斧足,软软濡濡。翻过小石山,跳过一段泥地,到山口,溪流出口,喇叭状两边,有几亩平坦的菜地,尽头,有幢平房,掩映在一丛香樟园中。几只成年鸡,在树底腐叶堆中觅食。
二
几十年了,我离开高岭村后,就未踏足这一片区域。坝、湖泊、溪流、峡谷……以及峡谷深处的一座村庄,隐隐约约,从来就不曾离开过我。多少年了,我故意回避这一片区域,村庄、高山、水流、森林。如今,我靠近它,虽迟疑,终究走进了它,踏上了那条熟悉的路。
是一条不归路。
一年里,我去了两次。一次是春天,一次是秋天。
路,旋转到高山顶,忽然拐九十度,路坡倾斜六十度而下,直入村庄中心地带。忽然觉得村庄小了,巷子浅了。村头几棵大树,都已上百年了,老柏树、空了心但还活着的樟树、身如沟壑的栎树,还是那么粗大,仿佛停止了生长,单单是老了去。有不少的枝杈,不再生绿,像极了秃顶老人。斑驳沧桑的树干上,生长着一丛丛犹如鸟巢的槲蕨,挺拔青翠。
土围墙还在,旧了,矮了。几十年前的大字标语还在,像滴在大地上历经风雨的血。墙头覆盖着层层槲蕨,与眼光相遇,棕色鳞片,犹如花朵。土墙根仍然坐靠着几个老人,眯着眼看着来人,并不问,却陷入沉思模样,仿佛在回忆似曾相识的人和事。这一幕,与几十年前一样。只是人已不再是那时候的人了。
走出村子。原来通往另一个自然村的小土路,已拓宽,浇筑了水泥。但路,还是那么弯弯绕绕。
刚才还晴着的,还有点太阳,忽然天就灰暗了许多。吹来了点风,丝丝凉,太阳就匆忙走了,消失了身影,仿佛过路客。
然后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雨过的山舒展了。荠菜的破土而立,艾草的夹缝而生,紫花地丁、鼠曲草、猪殃殃、黄鹌菜无处不在,春雨让大地有了无中生有的魔力。
这里的雨,我太熟悉了。它滴落在山里,田地里,轻轻拍打着新抽的绿叶嫩茎,声音细碎,似柔软的手掌,拍着婴幼儿的粉臀,轻点孩儿的头。我就是这么长大的,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得壮实。然后我便离开了这里。
三
在一处路口的突出部,发小指着远方,说,你看见没有?那里是湖,那里是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越过几座山峰,那里水雾朦朦。雾是在移动的,时刻变幻着,或聚或散。聚散间我瞥到一眼大坝的轮廓。坝前的那一团浓浓白雾,似浪潮涌来漫去。
能走到那湖边吗?
能。
走走?
行,我马上带你去。
记忆是口深井,曾经被我深埋。一旦我挨近那村子,一旦我的脚踩上那条山路,便是我重新挖掘出那口井,井水深深,依然清澈,回忆便从此开始。
发小还是那性格,说走就走。这点雨对我们山里人来说算什么。是啊,我也是山里人。他十一岁时,我九岁,天也下着雨,是暑假,都捣着心思玩呢。他很神秘地附在我耳边说,你有坐过船吗,你有划过船吗。村里只有几道山泉水,细水长流,汇不成深水,玩都没有玩过呢,我向往。
一条小土路,离村越来越远,穿过一丘丘田地,窜进杂木林。土路长年被雨水冲涮,凹陷,成小沟,散着乱石。天忽然更暗,细雨改成水珠,滴滴滴,风一吹,水珠一堆而落,像是一瓢水倒来。
走着走着,天忽儿更暗了,像一片无边的乌云压着头顶。是进了一片圆柏林,柏林与杂木林界线分明,柏林里没有其它树种。即便有,都已经死了。那些横七竖八死去的残体,有其它树种。看着还是树的躯体模样,一脚蹬踏,便粉碎了。所有活着的柏树,圆而粗,高而直,双臂难以环抱,间距均衡。
进入柏林,普通的山林小路终结,脚下是青石板路。这路真好,踏在青石板上,几乎没有摇晃的。青石边缘长满青苔,石面滑溜,战战兢兢走,还是会失足跌倒。发小大笑:几百年前我们老辈们砌的路,摔几跤,不冤。古严州府通往淳安县的一条官道。
发小洪姓,高岭村八成以上人口姓洪。
我是外姓,但高岭村是我的出生地。
古道旁一座倒塌的小屋子,让我一下子意识到,我曾经来过。屋子仅剩一只墙角,呈倒三角形,角顶压着一棵干枯的柏树,树根一大半翻出地面,根须有粗有细,似张开的爪子。树穗早已化作泥,我却相信它还活着。大青砖洒落一地,仍结实。一切还是老样子,几十年流走的时光,在这里,仿佛就不曾发生过。九岁的我跟着十一岁的发小,一直走,一直走,就是这条古道,走出这片柏树林,离湖就不远了。那时我们叫水库,新安江水库,叫千岛湖那是以后的事了。
出柏树林,便与一条山谷里冲出的溪流汇合,溪流一路弯绕,小路相随左右。靠近湖边,地势豁然开阔,流水渐缓,无声无息融入污泥滩,滩中央突兀出一座乱石堆积的小岛,植被稀疏。岸边有泥房一座,门前菜地,走动着几只鸡,咕咕咕,咕咕咕叫。
湖边吊着一只小木船,在水雾中,湿漉漉,随着水波摇晃。发小尖头尖脑,四处观望了一番,发觉附近无人,便招呼我跟过去。解绳上船,把木桨从绳套中解出,当作篙往水底触。船移动了,横着走。发小双手把木桨提起来,握到桨杆中部,伸入水中,往后拨水……小木船在湖面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细雨,撒在水面,打出无数个小点点。蓝盈盈的水,离我很近,托着的船,仿佛脱离枝丫的树叶,颤颤巍巍往下落。因害怕,我大哭。
四
走出柏树林。这一回,我和发小没有顺着溪流往湖边走,而是逆流而上。
起先的路小,隐隐约约,被茅草覆盖。捡一根木柴,劈开草丛。走了一段,草渐少,路明朗了。路面由大块石垫主基地,小块石补充空隙,又走一段,路更靠近溪流,水边菖蒲、芦苇、水竹、水葱,郁郁葱葱。轰然声不绝于耳。一边陡峭山体,一边水流激荡。溪涧或大石横呈,水流冲击,一跃而起,忽又落下,石边分流,哗哗啦啦。水流忽然不听,只闻轰鸣声。疑无路,却石崖上有凿迹,石阶一层层往上延升,不见尽头……又忽儿沿崖体倾上,路回山转,插入崖缝隙。走得小心翼翼,又山谷水声回响不绝,无法与发小交流。这一段我确定没有来过,疑问多多。
水松、高山榕、悬铃木这些水边树木,渐多。有棕榈树长在石槽里,腰身粗壮,耸直不分枝,周围包以棕皮,树冠伞形,叶形如蒲扇。
瀑布是突然出现的。
我忙于注意脚下的路,颤颤抖抖伸着脚以防打滑,忙于看乱石堆中穿过的水流。头顶都是高大的树,把本就不太亮的光线,遮得更暗了些。
雨早已停,冷不丁雨珠劈头盖脸而来,诧异,便仰头望,才发现一柱擎天式瀑布就在前面不远。从六、七十米高崖顶凹口,冲出一柱水,抛线落下。水柱由粗而集中逐渐散开,快落底时成帘,摊薄。水帘后岩石上,成片的青苔,毫不掩饰它的翠绿。
五
实际上,瀑布离那片柏树林很近,直线距离也许仅仅一、二公里。
我们离开瀑布,往一边小路走。这条小路很普通,村民砍柴伐树的小道而已。斜着上坡,之形而去。也就走了几分钟,眼前豁然开朗。眼底的柏树林无边无际,水雾缭绕。已是悬崖顶,石阶沿崖折走而下,似张开的张张直尺拼接而成,下到崖底便是柏树林。悬崖是道屏,隔开了瀑布与树林,也断绝了声音的来往。树林寂寂,鸟叫虫鸣;瀑布轰鸣,震天撼地。近在咫尺,两个世界。
高岭,和外面的世界,不遥远,隔着一道无形无状的崖屏,一旁喧嚣,一旁寂寞。
六
古道的前世今生,如若探赜索隐,钩深致远,自有一番浮沉。古道延伸,注入湖底,蜿蜒前行。对岸,是铜矿区,秦时就有开采。《辞源》记载:“一是官名,掌采铜。二山名,在建德县西,秦时当于此置官采铜,故名。”在2000多年前,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新安江铜关峡一带是铜矿的集中分布区。秦始皇在此筑设神钱监,即专门采铜铸钱的“铜官”。后来,秦朝灭亡,但是此地出产铜,地名就叫“铜官”。在北宋时期又重新恢复开采铜矿直到现代。坝之前,这里峡谷深邃,江水湍急。古道与矿区,渡船来往相接。由于新安江水电站的建设,成千岛湖。将铜官峡一分为二,即东铜官和西铜官。西铜官,现在仍为建德铜矿所在地;而东铜官,原有的古铜井、练铜滩等,均已淹没在湖中。
逆流而上的行船,便是纤夫的爱,与恨。整齐的号子喊起来,是一股子力量,在峡谷间回荡。
秋冬季,伐木工来了。搭棚搭灶,祭祀山神。他们将在这山林里,临时的木棚里,远离妻儿,集体生活一、二个月。砍下的树木,从滑道下到江边,堆积如山,只等来年的雨水季。
来年了,将已失去近七成水份的木段,一根根扎在一起,成排,又一排排连在一起,排入浅水区。几天暴雨,水势已涨,汹涌澎湃。几个放排人一声大喊,将排推入急水中。排头把方向,排腰撑稳,排尾防摆……水声,号子声,混沌挟裹,顺水而下,巍巍壮观。
时间来到了公元1957年。一阵阵惊天动地的爆破,改变了这里的一切。4月开工,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头顶青天、脚踩荒滩,住草棚、点油灯,1959年完工。用三年时间,拦筑了新安江大坝,建成了中国第一座自行设计、自制设备、自主建设的水力发电站。
七
大坝的建成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比如那些伐木工人、放排人、纤夫,还有建设大坝的人,以及他们的后代。大坝建成后,有些人就留了下来,还有一些因坝水位上涨淹了村镇匆忙迁移出来的人。他们汇集在坝前五公里处的白沙滩,建房、开荒,努力生活。几十年后,这里便形成了一座新型移民城市,居民来自五湖四海,生活习惯五花八门。
建坝之前,新安江两侧的峡谷都用xx坞命名,坝成之后仍然保留。有些坞消失了,成了水底世界,有些成了小岛。我和发小去的这里,靠近坝,地势特为险峻,成了千岛湖最大的岛屿,峡谷在,谓石坡坞,名符其实。沿湖走,还有青坎坞、桂花坞、麒麟坞……
在我出生之前,坝已经存在。我的命运是否因建坝而改变,我无法知晓。我父亲来到铜官峡一隅一一石坡坞最顶端的小村,也是坝成以后的事了,是否与坝有关,他也未曾透露过,也许,压根儿就毫无关系。但我知道,几十年前跟发小跑到湖边偷偷划船,那儿溪流出口处旁有一幢泥房子住着的人,他的命运就与坝有着直接的关系。
水淹村庄,他一家人与村里人匆忙上路。赶路人越聚越多,一路迁移。他家和村里人被指定迁移到江西的某个地方。就这样,他和已定亲的邻村的她,断了音讯。
寻找打听,无果。
几年后,他固执地告别家人,重新回到了家乡。原来的小村已在湖底。他在淹没小村的湖边,垒起了泥房住下了。他想,等不到他音讯的她,总有一天,也会和他一样,回寻到这里。
如今,泥房子仍然在,居住着一位耄耋老人。他是谁?已无几人知晓了。
八
或许有某种期望,几个月之后,我又来了。
我进了村,戴一顶圆布帽子,帽檐不耐承重,软塌塌地往下坠。这正是我需要的。我不想太引人注目,故意穿着村人惯常穿着的衣裤和鞋子。现在的穿着打扮,其实和村里人没有太大的区别,是夜摊上买的。多穿一些日子,别洗,然后田间地头转转,玉米地里钻钻,鞋上沾些泥土枯草,衣裤上扎破一、两个小洞,我就是村里人了。
果然没有人注意我。
我走过村的中轴路,一直从村尾走到村头,地势从低到高。村庄的最高处,在这里,可以看见全村轮廓,纺缍形,中间宽两头尖。
位置,还是原来的位置,但原来的泥土房不见了,换成了一幢二层水泥砖房,房前平整的场地,被封了严实的围墙,地里种着各种蔬菜。门是破的,开着。屋里拉着麻绳,挂着些粗厚旧衣服。满地塑料袋纸箱纸板……暂住着几个外来伐木工。
父母来了以后,高岭人共同出力造了几间泥房,安顿下父母半生的生活,以及他们子女的童年。这时我突然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显然,我失望了。人在时,泥房,不远处的几块地,院子,山林杂材,杂草……我们有使用权,人离开了,权力便丧失,不能留着任何东西。
有人远远地朝这边看。我赶紧低下头,匆匆离开村子。有人喊,是不是在叫我,我没听清,头也不回。
我又走上了古道,走进了那片柏树林。几十天的干旱,百年不遇,却对这片柏树林伤害有限。柏树林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变化。
沿青石板路缓缓而下。路边的几棵低矮的富贵子,红色小圆果子本就结得不多,大半被动物啃掉了一半,也许是野兔,也许是黄麂。几棵油麻滕,长得粗实,手臂般粗,左旋缠绕一棵柏树,勒出深痕,一直缠到树顶,才开枝散叶,深紫色蝶形花,落一地,部分已长果,荚果条形。
仍逆溪而行。溪流不再咆哮,变得细声细语。沟槽中原本不显眼的石头,突兀突骨,膨大。水潭面积收缩,小鱼小虾,很安静,似乎睡着了。偶尔扭扭身子,才知道它们的存在。流水边,醡浆草、车前草、香蒲……长势仍然旺盛。
那半空轰然而落的瀑布,此刻完全失去了原来模样。崖背苔藓绿油。瀑,分成几条细流,垂挂,落到低处,又分成几十条细线,线串着小小水珠,成帘。这不是珍珠瀑吗。
九
能找到源头吗?
我走在陌生的小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到一个更小的村子。我知道它叫方村。小路,仅仅是把高岭村和方村连接起来,不再向外延伸。我对小路陌生,对离高岭并不很远的方村、下田、安全村陌生,是因为连接这些村的路是绝路。年少时对没有延伸的路,对没有明确出路的道路,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方村的一位老太,指了指村边一条更小的路,然后指了指方向。
她不知道我是谁,所以我不再害怕。
那个巨大的天然溶洞,其实离村很近。顺着老太指的方向,看到的都是树,浓浓的垒在一起。溶洞被洪水冲刷的痕迹明显,大沟套小沟,地势倾斜。出洞口,便是楠木林,直而高耸。忽然有轰鸣声从地底传来,地仿佛颤抖。顺着沟势,反趴着身,倒爬几步,便见有水柱从地底下喷出,直下。树叶,杂草阻挡视线,并不见谷底。
老太说,这溶洞底下的水,从未断流过。
你有见过水从溶洞中流吗?
没有!
那你的前辈有见过吗?
老太想了一会儿,说:我前辈,还有前辈的前辈,都没有见过。
哦,这是流了多少年呐。
这里是铜官峡瀑布的源头。那溶洞底下水的源头,又在哪里呢。老太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以后,我还想再走铜官古道,想从对面来,从湖的对岸。我不知道,我是否因为有所期待。
尤其是语言,特别注意细节,即使情感表达,也是恰到好处,而非泛滥抒情,给人不真实的感觉。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