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清晨，退居的我总喜欢赶早去超市，在姹紫嫣红的菜市里找寻一味即苦瓜，如同寻觅一位相知已久的红颜知己，别的菜品都是过眼云烟。今天的餐桌上只有它能解自己的心。
　　 一直以为，苦瓜是夏日菜蔬里悟道最深，也最有禅意的菜。它像隐于市朝的大隐，在熙来攘往的尘世里不急不躁，箪食瓢饮，在俗世的烟火人生里过着粗茶淡饭的清淡日子，清心寡欲，忘世，忘俗。
　　 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抛开功利的思想，这句俗话我们可以理解为：来人间走一遭，酸甜苦辣各种味道，我们都要去尝一尝，这样才能最终获得人生的真谛，达到圆满的境界。
　　 当代女作者张小娴有过一句话说：“当你爱上苦瓜的味道，或许已经不年轻，至少也走了一半人生路程。”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路奔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转瞬间我已到两鬃花白的知天命之年。也许，只有人到半百之年后，才会悟道出苦瓜的美妙之处吧！
　　 苦瓜貌丑味苦，浑身的褶皱骨突就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有多少苦都写在了脸上。一副人生在世不称意的样子，让常人难以相谐。那一脸的苦相与珠圆玉润的番茄、甘蓝、辣椒、茭白、莴苣相比，后者们让人甘之如饴，而苦瓜则让人避之不及。
　　 说实话，打心里我对苦瓜并没有太多的好感，四十岁前基本没有吃过。有时餐桌上看到别人吃，还会说，“这个有什么好吃的，苦了吧唧的。”记不清，我什么时候第一次吃苦瓜，但肯定的是满脸的苦相就像一只浓缩的苦瓜，畏惧的再也没有动第二筷，所以说不可能一下子爱上它。毕竟，那时候日子里的甜蜜阳光还没有享受够，怎么能让苦来搅扰呢？因此，苦瓜只是种在菜畦篱落的一角，孤独地将时光慢慢咀嚼，将所有的光鲜甜美滤去，静静地收集整理着被别人丢弃的苦，提纯萃取，小心收藏，包裹在日子的深处慢慢发酵，等待需要它的人来撷取。
　　 如果说快绿怡红的黄瓜茄子们是懵懵懂懂鲜活亮丽的青春时光，那么苦瓜则是尝尽百味饱经风霜的耄耋老年。酸酸甜甜是足够销魂宜人，刺激着味蕾感官，但只是像夏日里的一场疾风骤雨，并不能带来长久的清爽。而苦则是深沉的，像掏心窝子的嘱托，直达你的内心，在最深处打动你，让你清醒现实。前者光洁莹润，后者深重绵长。前者是快意恩仇，情天恨海；后者是古道热肠，世道人心。
　　 直至五十岁后，我得了糖尿病，医生推荐的食谱里，首当其冲的就是苦瓜，说苦瓜能够刺激胰岛素，有降低血糖的作用。于是，妻破例第一次买来苦瓜，一劈两半，剔出囊和种后，切成薄片，焯过水，用盐杀杀，沥出水分，加上酱油醋香油一调，一道凉拌苦瓜就出了炉。无奈，我也是一脸苦相，硬着头皮开始吃“苦”了。不料，一箸入口，非但没有吃出苦味，反而又香又脆又清口。尔后，一尝再尝，不知不觉，竟然就“尝”上瘾了。“苦”，也能叫人上瘾，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怪。于是，我便爱上了苦瓜。一到春夏之交苦瓜便成了我们家的主打菜，炒苦瓜、拌苦瓜、摊苦瓜饼、煮苦瓜粥、炖排骨苦瓜煲，小小的苦瓜，在妻的手里像变魔术，变出了一道道精美可口的美味佳肴。
　　 嗜食苦瓜者，不乏其人。汪曾祺，是美食家。他在文章中谈自己最初的吃苦瓜。说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曾扬言自己没有不吃的东西。一日，他的一位同学，把他领到了“西南联大”附近的一家餐馆，连点了三个菜：炒苦瓜、拌苦瓜、苦瓜汤。汪曾祺就一气吃了下去。汪老似乎对此很得意，于是道：“从此，我就吃苦瓜了。”
　　 其实，苦瓜早已是寻常人家的一道苦夏美食。苦瓜肉质脆嫩，苦味适中，细细品尝苦中有香，炒食，凉拌，腌制，榨汁，都能独具特色，独成一品。它的吃法也很多，如凉拌苦瓜丝、绿豆苦瓜汤、苦瓜炒腊肉、干煸苦瓜、鱼香苦瓜、尖椒苦瓜、糖醋苦瓜、冬菜苦瓜，不一而足。它的君子之德也自有其高超脱俗的一面，既出现在平民的饭碗里，又装点着钟鸣鼎食之家的肴馔。
　　 苦瓜和为人一样，不能光看外表，有时候长得丑却有内秀。中国古代的丑男晏英、左思、刘墉，相貌虽丑陋，才华却出众。苦瓜一样，本领也不小。在古今食谱典籍里，苦瓜却是备受推崇。清朝王孟英的《随息居饮食谱》记载:苦瓜清则苦寒，涤热，明目，清心；可腌可酱，味甘兴平，养血滋肝，润脾补肾。现代医学证明，苦瓜具有归脾、养胃、清心、护肝的疗效。还能清热祛火，解毒明目，补气益精，止渴消暑的功效。还能降血糖，是糖尿病患者的福音。苦瓜里含有的高能清脂素，具有减肥的功效，常被作为减肥秘方的当家花旦，为美眉们护持曼妙的身姿。原先养在深闺的苦瓜，现在广为大家接受，大有一夜成名的火爆。
　　 不仅如此，苦瓜还素有君子之德，有君子之功。苦瓜的苦是与众不同的，在中国民间传说中，苦瓜被称为“君子菜”，是因为苦瓜在与其他菜肴一起烹饪时，并不会将苦味传递到其他菜肴上，这不正像处处与人为善的君子吗？所以，古人赞誉苦瓜有君子之德，有君子之功，又称之为“君子菜”。苦瓜不会像一个满腹委屈抱怨的怨妇一样，将自己的苦反复诉说，只是静静地收藏，独自地品味，因为它知道，苦也可以留香。
　　 更为一提，苦瓜也有诗情画意，蕴含着一种以苦为乐的深邃情感。苦瓜还有其他的名字，如菩达、菩提瓜，与菩提有了姻缘，也让苦瓜佛性普照。还有如红羊、恒菜，“红”字轻灵可爱，“恒”则意味隽永。早时读清人叶申芗的《减字木兰花•锦荔枝》:“黄蕤翠叶，篱畔风来香引蝶，结实离离，小字新偷锦荔枝。但求形肖，未必当他妃子笑。藤蔓瓜瓤，岂是闽南十八娘。”词填得轻灵活泼，词中的锦荔枝一如邻家女孩，温婉可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并不知道原来就是苦瓜啊。词家的妙笔让苦瓜摇曳生姿，不让群芳。学习山水画的人都知道清初四僧之一的苦瓜和尚，他就是明末皇室遗胄的石涛，这个没有生活在皇室的皇族后裔，在自己的山水画作里独自经营着自己的世界，在里面做君临一切的王，用自己的画笔营造了另一个帝国。他自号苦瓜和尚，餐餐不离苦瓜，甚至把苦瓜作为案头的清供，他与苦瓜同病相怜，把苦瓜作为自己的精神殿堂，住在里面，不管春温秋肃，不与世俗交通。他的苦可能只有他自己品味得出。
　　 苦瓜原本就是苦的，日常生活中很有必要尝尝这颇蕴君子之风的苦瓜，让清苦的气息滋润我们的味蕾。只有心中有甜，只有以食之如饴的心态对待、品尝人生之苦，才能苦尽甘来，或许苦瓜之苦带给我们人生的许多启迪和感悟。
　　 其实，不管苦瓜的前世今生如何的迷离厚重，夏日里有一盘凉拌苦瓜端上案头，带来的总是盈盈的凉意。有苦瓜相伴，这个夏日不再是苦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