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人姓杨，叫杨思善，村里都叫他老杨。我认识他，是个简单而特殊的机缘——买羊奶。有朋友告诉我，人到了一定年龄，要每天喝点鲜奶，羊奶最好。小时候养羊，母亲给父亲煮羊奶的时候，总能给我匀出两口，那种甜香，那种细腻，给我留下了极其美好的记忆。一提喝羊奶，我就真的来了精神，开始寻找养羊和卖奶的主儿。
　　 工夫不负，几番咨询，在一个初秋的傍晚，我来到一个叫新庄子的村。这个村，距我们小区五华里，是个城中村，村中心地带，正在平改。高耸入云的吊车尚在作业，不时有叮当叮当的声音传过来。在村子最南端的一所院子外，我看到一块白铁板，挂在一个篱笆门上，上写四个黑字：卖鲜羊奶。行书，字迹有些模糊，但方正秀气，外柔内刚。高手在民间啊！篱笆门虚掩着，随着几声狗叫，一个老妇人来到门口，她把那只半大的狗呵回去，把我让到院子里。搬来一个马扎让我坐下，冲着南面喊道，当家的，来人了！
　　 这是一幢倒座房子，东西四间，座北朝南，那个篱笆门，在房子的东面。院子很乱，东面是两间小棚子，里边横七竖八地放着农具、蛇皮袋子（满的）、角铁钢丝之类。院子中间，码着两垛圆木，上边盖着黑色的油毡，一堆干树枝子，堆在圆木旁边。西面，并排着三个羊圈，每个一米多高，一个圈里站着一只山羊，两只白的，一只黑的。它们温柔地看着我们，一股膻味。随着山羊的目光，袭入我的鼻孔，三只羊的乳房红润鼓涨，饱满欲裂。再南边，是一片果园，一亩多地的样子，桃树，一片绿叶铺展开去，几只鸡在树下悠闲地觅食。颇具特色的农家院子，感觉亲切、温馨。
　　 这时，一个老人扛着锄头走出桃园，来到院子里。他老远就伸出手，向我握过来，说：“我是老杨，喝羊奶，找老杨！”我通报了姓名，说明了来意。他扫视了一下院子说：“你看我这院子太乱了，收拾不过来，你别笑话我啊。”
　　 我说：“农村的日子不都这样么，多好的风景啊！”
　　 老杨说：“也是，你让我闲下来，一扑纳心地养老，还受不了。”
　　 我问：“你都做什么营生啊？”
　　 他伸手指指桃园说：“这片桃树一亩多，浇水施肥除草，梳果剪枝。村北还有三亩地，一年种两茬，玉米小麦。再就是这三只羊，最操心，三天一买饲料，每天喂三遍，饮三遍，挤奶、卖奶、起粪，一会儿也闲不住。”他说，准备买个挤奶器，还有几只鸡，也要人伺候。他的话语中，浸透着满足和快乐。
　　 老杨个子不高，瘦，脸色黝黑，背有些驼。说着话，他两手总在不断敲打着自己的后腰，掩饰不住疲惫的样子。
　　 “多大年纪了？”我问。
　　 他说：“78了。”
　　 我说：“够过儿就可，少干点呗。”
　　 老杨说：“骑虎难下了。就说这羊，太累，但这么多年，家里外边的，二三十口人等着喝羊奶，惯了没法罢手。孩子们又没人干这个！你说我怎么办？”
　　 我说：“也是，啥是个头啊。”
　　 他说：“活着干，死了算吧！”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严肃的话题问：“现在村里年轻人还有种地的么？”
　　 他说：“早没人干了，好多地宁可放荒也没人种。”
　　 “靠什么生活？”我问。
　　 他答：“买个小蹦蹦车找点工程，做小买卖。还有整网红的，实在没辙骑上摩托送外卖，啃老的也不少。我的两个儿子，也都在外边跑，让他们回来比下油锅都难。”老杨说着说着，语速加快，显然有些激动。
　　 我没再答话，只是深情地注视着他。在村里像他这样的，土地的最后守望者、耕耘者，还有几人？
　　 这时，一个40多岁的高个子壮年进了院子。他穿着白背心，手拿一个瓶子，他叫老杨一句“杨叔”又冲我打个招呼。老杨指着他说：“你看这不来了，北院的本家侄儿，大孝子，每天给他爸爸打一斤奶。”
　　 白背心说：“我爸上瘾了，别人家的不喝，就认准我杨叔的了。”
　　 白背心大概看出我是订奶来了说：“你订吧，放心奶份量足，味道正，没有任何添加。”
　　 老杨这才和我说：“咱家的羊奶确实不够卖，三只羊，两只大的差不多一天出15斤，那只小点的一天出不到5斤，这是好的时候。到了秋后，也就10斤多点。市里小区的有几个固定主儿，村里有几个固定户，我们家人也喝。每天挤两回，几处一分就没了。今天给你拆兑二斤，先尝尝。回头我协调好了，给你电话。”
　　 老杨说着向妇人一晃手：“老伴，去，把咱俩那2斤先给兄弟！”
　　 我道谢，道别。拿上奶，留了电话。看到篱笆门上的几个字，我又回头问老杨：“这字，谁写的？”
　　 老人说：“我，我写的。下次你来，我和你说。”
　　
　　 二
　　 羊奶真的不错，味道甜鲜，口感柔润。比超市里买的成盒的牛奶，甚至比街上买的鲜牛奶，都显得厚重、浓郁。我的孙女、孙子喝了后，都说比别的品种好喝。算算账，5元一斤，比超市的，还要实惠得多。比3.5元一斤的鲜牛奶，要好喝，味道好，营养高。费事烧几个开儿，值得！我决定以后我的食品结构中，增加鲜羊奶一项，而且就用这家的。
　　 盼着老杨赶紧给我来电话，但两天、三天、五天过去了，没电话。许是要奶的人多，一时不好调剂？我这么想着，就打电话，问问吧！可一次、两次，三次，都通了，都没人接。老杨主动留的电话，说明他电话联系事情是习惯的正常的。怎么也不至于虚晃一枪，让我刚尝到羊奶的滋味，就宣告“吻别”吧。莫非有什么其他变故？这个年岁的人，也说不准。情急之下，我想了很多，干脆去看看吧！
　　 篱笆门、四个黑字、狗叫，一切照常。我第二次进了这个凌乱的农家院子。老两口子都在，女人从东面的小棚子出来，老杨正蹲在最大的那只白羊身旁，观察着什么？看到我，两手支着双膝，哎呦着站立起来，示意我坐下。
　　 “我这还等着喝羊奶呢！”我笑着说。
　　 “快别说了，我火上大了！”老人摇了摇头，有点苦笑。
　　 原来那次我走后第二天，他就把挤奶器买回来了。200多元，挺好用，可头次用，不明白。挤奶时间长了，羊妈妈（乳房）受病了，再出来的奶，成坨儿，味道也不好了。两只大点的白羊都受病了，就是那只黑色的小羊，没来得急用挤奶机，还好。
　　 “你电话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说。
　　 “不好意思，长这么大，没办过说话不算数的事。”他说。
　　 “我打过几次电话，你也没接。”我说。
　　 “耳朵不好，这羊闹的，更聋了。真没听到！”他说得很真诚。
　　 “现在怎样了？”我关心着下一步。
　　 “问题不大，这两天我看好了！走，咱们试试去！”他说着，拽住我的胳膊，进了东屋。打开一个电炉，又从西屋冰箱里拿来二三两奶，放在小锅上烧。烧开后，倒进小碗，他转着碗反复看了几遍，然后又自己喝了两口说：“已经七八天了，没起脑儿，也没起疙瘩。你尝尝，可以不？”
　　 我接过小碗。仔细看了看，也喝了两口，和上次买的没有什么两样，就说：“这不挺好的么，给我10斤，冻冰箱里慢慢喝。”上次老妇人告诉过我，鲜奶冻冰箱里，喝的时候，直接放奶锅，小火烧，不丢营养不变味。
　　 从一个大桶里，用漏斗装满三个用过、洗净的饮料瓶子，放到旁边的一架天平秤上。老杨让我看着，10斤零半斤。
　　 老杨说：“宁多不少，三个空瓶不到三两，去掉还多二两。你就放心！”
　　 我接过羊奶，要扫码付款，妇人说：“有现金最好。”我说也有，就掏出50元。
　　 老杨说：“让我老伴收吧，她有用项。”我就把50元钱递给了妇人。但听着这话，好像还有些微的隐情，不便多问，就转而提起楷笔字的事，问老杨啥时候练的？老杨好像突然来了精神，拉我到西屋。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摞纸，递给我。我一张张打开，一股墨香溢出，纸都泛黄了，但字迹清楚。有格言警句，有古今楹联，但大部分是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卜算子•咏梅》《七律•长征》等。我眼睛移向那个破旧的写字台，盆碗等各种杂物之中，有个笔桶，里边插着大、中、小各种楷笔。而旁边有一瓶一得阁墨汁，落了不少尘土。
　　 “最近没写吧？”我问道。
　　 “哪有时间啊！”他答。
　　 “你这么一忙，把一个书法家忙没了。”我开玩笑说。
　　 “可是笑话我，我就是一个农民，干活的命！”他微微摇头。
　　 “你当年也是个有志青年啊！”我的话题一转。
　　 老杨眼睛放光，“倒是，初中毕业考高中时，三个学校都来了通知，但家里穷哪也没去成。就学手艺，学了木工学瓦工。你们村的木瓦工，我还认识不少。地震重建家园那些年，我们常年在外盖房子，都是乡亲们，不要工钱管顿饭就中了，叫请工。”
　　 “我是地震的幸存者，提到地震，感慨万千。地震能够活下来，都是有命的人啊！”老杨这时眼睛温润了，望着桃树那边快要下山的太阳说：“我的命，真正说来，是我的二婶给我的，没有她，我早不知埋到哪个烂人岗去了！”
　　 我惊讶地问：“怎么讲？”
　　 老杨说：“时间太久远了，不说了，一说让人难受！”
　　 “也罢。”我说。
　　 我知道，穷苦的生活，淹没了好多人才，但书写了不少感人的故事。我觉得老杨的一生，记录着一个半多世纪的中国历史。
　　 我要走，老人留我再坐会儿，又说起挤奶器的事。他说这几天，几家订奶的，都没法给人送了。着急，嘴都起了火泡。我说，没找兽医看看，他说，找了，就是嘬得劲大，时间又长，羊妈妈里边起了炎症。这下可好了，往下就正常了。
　　
　　 三
　　 我当然也庆幸，挤奶器的事，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这么几天就回黄转绿，恢复正常了。离得这么近，又知根知底，以后可以坚持喝羊奶了。
　　 孙女、孙子平时爱喝奶，他家里倒是总预备着。但都是从超市里买的那成盒的牛奶，不便宜不说，也没有什么奶味，远远比不上这现挤的新鲜羊奶。这天回来后，我给他们送去了5斤，并告诉儿子儿媳妇，以后就别去超市买了。想喝奶就买这个，由我负责。儿子儿媳妇说，敢情好，就这样定了。
　　 按专家的理论，睡前喝半斤奶，吸收好，对睡眠也有好处。这天晚上，我们两口子先尝为快，就煮了一斤，也想再校验一下，还有无缺陷。
　　 令人不愿意看到的是，羊奶还是有问题。从奶锅倒出来一看，大大小小的颗粒悬浮在碗里。奶锅的四周，也沾上不少麻麻点点的颗粒。羊奶明显少了稀了，送到嘴里一尝，麻麻渣渣，要咀嚼几下后才能下咽，味道也淡了许多。看着，喝着都让人疑心。不敢再喝了。第二天问儿子那边的情况，也是如此，两个孩子吓得不敢张嘴了。
　　 明知又得让老杨上火，我也得给他送回去呀。煮好没喝的，没煮的，分两种，第三次敲开了篱笆门。知道两口子要脸要面，羊奶出了点问题，是出于误操作。给了我们“问题”羊奶，也不是他们的故意，所以我并没有多说什么，更没有半点埋怨他们的意思，只是为他们感到可惜和遗憾。但两口子还是犯了罪似地道歉，说一辈子没办过坑人害人的事，要是有丝毫成心，天打五雷轰。
　　 女人早把50元钱拿过来，往我手使劲塞。我怕他们产生新的压力，坚决不收，说，见外了，想多了，羊奶肯定会好的，我们还要喝，留作再买结账。
　　 老杨见我这样，就去里屋，拿来一瓶二斤装的奶，死乞白赖地塞给我说：“也好，那就把这二斤奶拿去，送你的，是那只黑羊的。”
　　 我不好意思，他急了说，要是不拿，他永远不卖给我奶了。盛情难却，我说之后一块算账，就出了他家。两口子送我好远好远，还一个劲地道歉，一再说，羊奶好了，马上电话告诉我。那种真诚，感动得我几次回头看他们。
　　 按照我的常识，觉得再等几天，一定会好。何况他们已经找了兽医，用上了药，就更不成问题了。我也就没再联系新主儿，拉着架子等老杨的话。和上次等电话一样，头几天没多想，可一晃过去十几天了，没有电话。一个月过去了，还是音讯杳然。这其间只是我的妻子接到老太太一个电话，说老杨念叨，要把50元钱转给我们，别不收。我说，只要老杨的羊还养着，就不收，肯定会好。
　　 但我们在集上邂逅了。这是又半个月之后，我正在买西红柿的时候，一只手扶在我的肩上。我抬头一看，正是老杨。他推着一辆自行车，后衣架上，还挂着盛奶瓶的袋子，不过是空的。
　　 他说：“正好，把钱给你。”他从兜里掏出50元钱。
　　 我站起来说：“我不说了么，以后买奶再用。”
　　 他说：“不行，羊还没好没准了。总拿着你的钱，我不踏实！”老杨说着，目光坚定而急切。看他这样的架式，我收下了。
　　 他笑着说：“这两只羊真不好了，明年下羊。我再留两只。一定让你喝上我的奶！”
　　 我说：“我等着！一言为定！”老杨骑上车，出了集市。
　　
　　 四
　　 羊奶的事，到这里似乎已经结束了，好了就喝，不好就不喝。他家万一不养羊了，就到别处去找。但我还想去找他，一则老杨这个人，好像对我产生了魅力，他经历多、健谈，还有手艺，会书法，年轻时走的地方很多，愿意和他聊天。二则，我想，这么几折腾，即使羊好了，老杨也可能不好意思再找我。我去找他，暗示他，我没有埋怨他，就会消除他的误会。三则，他家的羊，确实让我找到了小时候的味道，勾起我好多回忆。羊真的好了，我实在舍不得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