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叔叔牵着她的手走进我们这个院子的时候，她只有五岁，娃娃头，眼神怯怯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花布衫。就在大人们这个摸摸头，那个夸着“好顺眼的小丫头”的注目下，黄奶奶早已把懵懂的小女孩一把揽入怀中抹起了眼泪，在场的大人也都跟着唏嘘不已。
　　 她叫“妞妞”。妞妞是唐山人。妞妞的父母在地震的时候全都遇难了。妞妞成了孤儿，妞妞被她舅舅，也就是黄叔叔领了回来。
　　 从此，小院里多了一个说唐山话的小丫头。
　　 晚上，黄奶奶的炕上除了孙子小刚以外，又多了一个外孙女妞妞。熄灯后，黄奶奶就给他们讲故事，讲七仙女和放牛郎，讲田螺姑娘，讲宝葫芦的秘密。妞妞经常在半夜哭醒，哭得声嘶力竭。黄奶奶轻轻地拍着她，哄着、说着，不怕不怕，有姥娘在，我妞妞什么都不怕。
　　 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小丫头，这让只有一个儿子的黄婶又开心又疼惜。她去供销社左挑右选买回了好看的花布，请院里愣子他妈给妞妞量身裁剪。三天后，妞妞穿上了漂亮的新衣服。黄奶奶笑眯眯地说，嗯，好看！妞妞高兴地跑到院子，给正在跳皮筋的小伙伴显摆。一会儿又蹦跳着去了愣子家，拽着衣服给正在和面的愣子妈看。愣子妈低下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说，还挺合适。这下，我们妞妞更俊了。
　　 半年后，妞妞上学了。用黄婶的话说，早上一两年学，早适应学校环境，对妞妞成长有好处。书包是黄奶奶用几种颜色不同的布料拼接缝制的，里面放着小刚一年级时用过的旧课本。黄婶是我们这个村小学三年级的班主任，她把妞妞安排在小刚旁边的座位上，就开始讲起三年级的课文。妞妞听不懂，就按照黄婶在自己的作业本上写的字母和数字下面，一笔一划地写着aoeiu……和12345……
　　 放学后，妞妞和小刚在院子的石桌上写作业。妞妞边写边读，山羊的羊，河水的河，小树的树。小刚调皮，模仿着妞妞的唐山口音自说自笑。黄阿姨抄起课本敲着小刚的头说，好好写，看你的字跟狗啃了似的，擦了重写，再写不好，罚写十遍。
　　 期末考试的时候，黄阿姨照样把一年级的考题拿来给妞妞做。分数下来了，妞妞语文96，算术100，比前几次的双百少了几分，妞妞难过得吃不下饭。黄奶奶搂着妞妞说，好好吃饭，吃了饭才能有力气，有了力气呀才能考双百。妞妞似乎听懂了，她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七岁的时候，妞妞正式上学。一年级跳过，直接从二年级开始。妞妞的学名叫“黄念念”，可大家还喜欢叫她妞妞。
　　
　　 二
　　 不知不觉，妞妞长大了。长大后的妞妞和村里的孩子没什么两样，说着我们那里的本地方言。身体骨骼渐渐出落成少女般模样。那天，妞妞给我看她的宝贝，是一个小木头箱子，分上下两层；上层放着一个红塑料皮的日记本，底下放着几枚漂亮的发卡，粉绸子扎成的蝴蝶结，彩色的玻璃球，还有各种各样好看的纽扣。我一件一件翻看着说，真是个聚宝箱。喜欢什么，拿去。妞妞头也不抬地说。我挑了两枚特别好看的有机玻璃的纽扣装进兜里。我想看她的日记，她不让，一把抢过来塞回箱子，咔吧一下上了锁。
　　 妞妞喜欢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周围一片漆黑，她在断壁残垣的废墟里孤独地走着寻着，可就是找不到家的门。类似的梦，她跟我说过好多次，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我比她大四岁，当然对她的来历有所记忆，却不敢告诉她真话。因为，这是全院人共同守候的秘密。
　　 妞妞变得爱美了，爱照镜子了。她的麻花辫每天都换新花样，衣服裤子也是干干净净。女孩嘛，爱美是天性，黄婶并没觉得什么。可那天听了妞妞班主任田老师的一席话，黄婶才感觉事情不妙，原来年级排前五名的妞妞，已经退步到班级的中上游了。这还了得！黄婶顿时火冒三丈。不仅如此，妞妞还和班里的一些女生偷偷传看爱情小说。黄婶脑子嗡得一声，连连说，是我的失误，我的失误。田老师继续说，妞妞可是棵好苗苗啊，千万别荒废了！黄婶使劲点点头。看来情况比自己设想的要严重得多，今晚必须和妞妞好好谈谈。
　　 黄婶端着水杯进来的时候，妞妞正在桌前低着头写作业，黄奶奶已经先睡了。黄婶把水杯放到桌上说，先喝杯水再写吧。妞妞头也不抬地说，马上就完。黄婶没有说话，坐在炕沿看着妞妞。终于写完了。妞妞伸了下懒腰问，妈妈有事吗？没事，妈妈就想看看你，和你说说话。妞妞觉得妈妈今天怪怪的，平常不这样啊，她疑惑地看着妈妈。最近学习怎么样啊？感觉吃力吗？黄婶继续问。还好啊，我觉得一点不吃力。妞妞眨巴着大眼睛说得轻描淡写。那就好，你已经上初三了，明年就要中考，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千万不要放松哦。妞妞点点头说，好。黄婶随手拿起一本文学期刊翻着说，妈妈知道你喜欢看书，这是好事，但现在还是要以学习为主；等明年考上市重点中学，以后再考个你喜欢的大学，比如文学系之类的，到那时，有的是时间看书。妞妞点点头，顿时知道妈妈的来意。
　　 躺在炕上，妞妞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索性爬起来，把桌上看了一半的长篇小说和几本文学期刊都锁进小箱子里。
　　 有妈妈督促，有老师鼓励，再加上自身的聪慧和些许的用功，慢慢地，妞妞的学习状态又回来了，成绩也稳步上升。
　　 第二年，妞妞不费吹灰之力考上市重点中学。两年后的某一天，正躺着看小说的妞妞，收到山西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小院一下子沸腾了。
　　
　　 三
　　 那年夏天，去大学报道的前夕，一直嚷嚷着没有出过远门的妞妞，第一次如愿以偿走出小城。在爸爸妈妈的陪同下，坐着绿皮火车来到北京，登长城、游故宫、爬香山，吃全聚德烤鸭，玩得不亦乐乎。在大栅栏，妈妈还买了几件中意的字画。旅行的最后一站，火车在唐山市的站牌前停了下来。妞妞心里咯噔了一下，眉宇间一扫之前的快乐，步履沉重地随着爸妈走出站台。
　　 他们漫无目的走着，看着。身边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和一幢幢崭新的高楼大厦。道路两边绿树成荫，一树粉粉的蔷薇探出了院墙。妞妞，唐山美吗？爸爸问。妞妞深深地吐了口气说，嗯，很美！爸爸仰头看着天说，妞妞，这是新唐山，是七六年大地震后，在一片废墟上重新修建起来的。
　　 那已经远去的梦境，那黑得不见底的深渊，又重重叠叠碎片似的涌进妞妞脑海。
　　 走！我带你们去个地方。爸爸加重了语气。
　　 这里是唐山市抗震纪念碑广场。空阔的广场，十三面庄严肃穆的纪念墙巍然挺立、直指苍穹。墙上刻着二十多万遇难者的名字。一个名字，就是一个生灵；一个名字，就是一个家庭的苦难。
　　 有的人捧着鲜花，默默地看着纪念墙；有的人抚摸着墙上的名字，小声和亲人说着话；有的人在墙下慢慢徘徊着。一瞬间，妞妞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妞妞想起那两张至亲的脸。他们仿佛在对她微笑。妞妞抚摸着墙上的名字流泪了。
　　 爸爸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一句说道：妞妞，记住，这是唐山人的记忆，也应该是你的记忆。这里有你的父母，我唯一的亲妹妹……爸爸哽咽着说不下去，妞妞扑在妈妈怀里，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孩子，现在你已长大，今天带你来这里，不是为了陈年旧事揭你的伤痛，是让你知道，生命的可贵。爸爸叹了口气接着说，人呀，没了就永远没了；如果你父母泉下有知，看见你考上大学，他们一定会欣慰的。来，妞妞，擦干泪，我们一起在上面找你的爸爸妈妈。
　　 妞妞永远忘不了1985年暑假里的那个日子。后来参加工作后，她又独自去过两次。她捧着鲜花，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爸爸妈妈，我来看你们了。
　　
　　 四
　　 参加工作后，妞妞很少回家。黄奶奶想妞妞，一想就念叨，这闺女咋就不知道回家呢？工作就那么忙？黄婶说，省城那么远，回来一趟不容易；再说了，她又是记者，天南海北的跑，哪有时间常回来！黄婶这么一说，黄奶奶就不吭声了。黄婶看着老太太失落的样子有些不忍，安慰道，这不快过年了，等着吧老太太，妞妞就快回来了。黄奶奶这才有了笑模样，一遍一遍地掰着指头数日子。
　　 黄奶奶是在2006年秋天过世的。活了91岁。电话里黄婶说，中午吃过午饭，老太太看着看着电视就睡着了，再也没醒来。去黄婶现在的新家，得坐二十分钟的汽车，他们现在已搬到黄叔叔的单位集资盖起的新楼房里。一进门，穿着白孝衫的几个男女一起向我们跪下。妈妈搀扶起他们，给黄奶奶上了一炷香，坐下后才一一分辨。好多年不见，都快认不出了。妈妈感慨着。妞妞带着眼镜，一头利落的短发，说起奶奶就掉泪；小刚胖了，腆着个大肚子，完全一副中年男人形象。我逗他，该减肥了啊！他媳妇接茬说，少一口饭都不行！大家都笑了。看着地上跑来跑去的小男孩，我妈说，这是小刚的，还是妞妞的？黄婶一笑说，妞妞的；小刚的是女孩，上学去了。
　　 还那么忙？我问妞妞。是啊，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妞妞有些疲惫地说。那孩子呢？我问。孩子上幼儿园，多是他爸爸接送，我出差多，也没时间管孩子。我拉过妞妞的手说，别那么拼了，要爱惜身体。妞妞点点头。走的时候，我和妞妞交换了各自的电话号码。
　　
　　 五
　　 日子在波澜不惊的岁月里跌宕前行，不随个人的意志而改变。那天，我正在睡午觉。笃笃笃，一阵敲门声。猫眼一看是胖嫂。我一开门，她就挤进来，边往客厅走边说，快看电视，地震了。我赶紧打开电视，整个场面屋倒墙塌，到处是断壁残垣，地面裂陷着惊人的大坑。目及之处，一片废墟。太可怕了，这是哪里啊？我扭头问胖嫂。四川，刚刚发生的。胖嫂紧盯着电视回应了一句。墙上的时钟在3点15分。电视画面里，几名穿着消防服的救援人员，正在奋力救助被埋在废墟里的孩子。穿着白大褂，拿着急救箱的医生来了。救灾物资不时从盘旋着的直升机上降落。第一时间赶赴现场的记者，在余震不断频发的时刻，及时准确地向电视机前的观众和媒体报道灾情；有时，播着说着，信号就中断了，急死个人。有时，画面抖动，那是余震在骚扰。
　　 新闻里报道：观众朋友，今天是2008年5月12日，下午14:28分，在我国四川汶川等地区，发生了7·8级的大地震（后来确认为8级地震），请有关部门做好对应灾情的相关工作，及时救助受难群众，尽最大努力，使人民群众的生命和财产损失降到最底。
　　 那几天，一打开电视就是救灾现场。战士们用机械，用铁锹，用木棍，甚至徒手挖掘，那一幕幕真实的救援场面，牵动着亿万观众的心。救援过程也许两三个小时，也许从早晨直到黄昏，也许已迎来第二个黎明。每每救出一个被困群众，我也会跟着喜极而泣。
　　 跟着电视画面，所到之处无不触目惊心。戴着眼镜，一头短发的女记者，指着前面一座几乎全面坍塌的四层建筑物，沉重地说：这是映秀镇的一所中学，这里三面环山，地域偏僻，因地震引发泥石流等次灾害，路途被中断，使得救援部队不能及时达到现场，致使学校老师和学生遇难无数。我从她凝重的眉宇间认了出来，她是妞妞！
　　 我心里默默地说，妞妞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六
　　 成年人的世界写着太多的不容易。体会到这句话，岁月这把无情的刀刃早已消磨掉我眼眸的童真。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迎日送往，在柴米油盐的琐碎里感受着自己的悲喜。
　　 晚上躺着玩手机，一如既往地给那些晒娃的，晒美食的，晒旅游拍照的，挨个点赞。我笑了，像皇上批阅。这时，好久不联系的妞妞突然微信我说，过几天她要回来休假。我立马给她发了个欢迎的表情包。妞妞说，由于常年外出采访，熬夜写稿子，生活不规律，落了一身的毛病。这次回来，一是放下一切调养好身体，二来也该好好尽尽孝道。我说，到时候，我去接你。
　　 妞妞很消瘦。在车站，我们拥抱了彼此。我领着她去小时候经常去的“客来顺”老字号吃酸菜抿圪斗。吃过油肉拉面。看得出，她吃得很开心，嗯，还是小时候的味道。我们聊着彼此的生活，聊孩子，聊工作，不知不觉已是黄昏。她说，干脆去我家吧，咱们好好唠唠。
　　 进屋的时候，电视开着，关门的声音惊醒了沙发上打盹的黄叔叔。叔叔好！我快步走上前握住黄叔叔的手。还认得我妈？我调皮地歪着头问他。黄叔叔顿了下，看着我开心地笑了，栗家二丫头嘛，咋能不认识！您真厉害！我对他竖起大拇指。爸，我妈呢？妞妞边放行李边说。你妈知道你回来，去菜市场给你买好吃的去了。好幸福啊！妞妞一把搂住了黄叔叔。
　　 那一晚，我们说了很多，从她的唐山话开始。她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和你们不一样，只是懵懵懂懂的，有时候一觉醒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你来的时候那么小，记忆还没完全形成，所以，大家瞒着你，是不想让你难受。妞妞悠悠地说，我能感觉到。尤其是我奶奶，也是我亲姥娘，在她的怀里，我能忘记一切。是啊！我记得黄奶奶还给过你一个小木头箱子，里面好多宝贝。你不说我都忘了。妞妞兴奋地从床上爬起来，弯着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积满灰尘的小箱子。这么多年还在啊？我问。妞妞没回答。她吹了吹上面的灰尘，从自己的钥匙串里找到一把钥匙打开箱子。那本红色塑料皮的日记本带着尘封的记忆，一下子映入眼帘。妞妞翻开第一页，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妞妞找不到你们。日期是1978年8月12日。
　　 此时，妞妞眼里已是满眼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