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大雨来了(散文)
大雨一般是在夏天来造访。在北方,如果有大雨,天气预报提前十几小时就播报了。在我家,父亲的老寒腿,便是预知未来两天天气的钟表。大雨来临前,父亲的老寒腿,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弄得父亲焦躁不安,疼痛难忍。他也不去医院治疗,在诊所拿一些止疼片,吃了止疼,继续田间地头干活。把握住天气变化,父亲赶早,将活做了。割一捆青草,喂猪。扛把铁锨,沿着责任田,走两圈。挖一道沟,让雨水顺着沟淌下去,不破坏地垄。父亲还得检查一下屋里的电线,开关,插销,以免漏电。
再来到院子,看看鸡窝牢不牢固,狗睡觉的破缸挪到粮仓底,羊棚披一块油毡纸,或者塑料,牛槽子放一些切碎的秸秆,一瓢玉米粒。做完这一切,太阳依旧悬在天上,光芒四射,树叶被染成金黄金黄的,树影婆娑,投在大地。哪里有大雨的迹象?
父亲不慌不忙,把镢头,镰刀,犁铧,树枝上挂着的辣椒,芸豆,请进闲置的厦子。
这时,一块乌云压了过来。父亲吩咐我,抓紧收了杆上晾晒的衣服,我发现菜地,一支蚂蚁队伍,搬动一粒黄豆。它们饶有秩序,一丝不苟地朝那棵苹果树移动。我收了衣裳,放进屋,又跑出来,观察蚂蚁家族的集体行动。蚂蚁很团结,一只掉队,其它蚂蚁全部停下,等着那只蚂蚁追上来。在往树洞搬运黄豆时,有好几只蚂蚁不小心落在地面,黄豆也落回地上。蚁王重新调转方向,带队爬下树,将粮食再度扛起,攀树。直到黄豆滚落树洞,蚂蚁们才结束战斗,享受家的温暖。
我喜欢在大雨到来前,掀开木头锅盖,取两穗烀好的青玉米,拿几枚土豆,红薯,一块南瓜,盘腿坐炕上,等大雨。那时候,家家有广播。一个木头匣子,四四方方的,钉在屋檐下,或者窗户上方。每天听王刚讲评书,《杨家将》《血溅津门》,听新闻联播。大队,生产队,开会,书记喊话。广播声音清脆,震耳朵。
乌云,一块一块连起来,像谁碰翻了墨水瓶,天一下子黑了,黑压压的云团,看着吓人。乌云一遮盖,天地间黢黑黢黑,黑锅底似的。我就怕打雷,一打雷,我腿哆嗦,浑身颤抖,恨不得钻地缝里。父亲回了堂屋,手里多了一串烟叶子,阔大的烟叶子,晒得六分干了。父亲把烟叶子,放炕头。炕梢是一摊野蘑菇,也是快干了。蘑菇的香味,弥漫在湿漉漉的空气里。父亲按摩一下右腿膝盖,龇牙咧嘴,痛。嘟噜一声,雨该来了。
母亲坐在炕当央,缝一条裤子,弟弟的裤子,骑狗骑得裤裆开了,好大一个口子。母亲一边缝裤裆,一边埋怨弟,七岁八岁,讨狗不稀见。
先是一个闪电,从南山顶掠过来,步伐极快,在敞开的木窗外一闪,一闪。我急急闭上眼,捂着耳朵。我知道,接下来就是炸雷。果然,呜呜呜,轰隆隆,闷响,扑头盖脸扑来。雷声在房子上滚过,仿佛一列绿皮火车,在我的身体上碾压过。
雨点,指甲大,一颗一颗,落在扣着的铁桶,敞口的水缸,老井,杏树,墙底的自行车;废弃的瓦,空着的酒瓶子,鹅身上;最后落在房瓦,叮叮咚咚,如泣如诉,一首纯天籁的音乐。雨一开始不野蛮,甚至像大家闺秀,斯斯文文,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不东不西。我完全可以敞开心,迎接这场雨,电闪雷鸣。后来,雨逐渐急躁,像一头被逼在胡同的驴,惹恼了,大发脾气,尥蹶子,雷声大作,原来滴滴答答的舒缓节奏,演变成狂放性的,噼里啪啦,整个是瓢泼下来。不分青红皂白的,泼下来。瓦上的雨水,淌成一条汩汩奔流的小溪。院子东一条,西一条,溪流,像一只一只蜥蜴,在地面爬,爬着爬着,就到了低处。一只大公鸡,领着它的母鸡婆娘,没来得及躲雨成了落汤鸡,跑回屋檐下,站着,瑟瑟发抖。落汤鸡一词,就是这么来的。闪电没停,在混沌的雨幕和地上,闪出一路光芒,金黄金黄的光芒,像谁不经意落下的稻穗。闪电又像一匹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原野,在山梁,在湖泊,在树林,撕下一个一个豁口,露出明晃晃,惊艳的肚皮,雷紧随其后,这个时候的村庄,仿佛驶过一列又一列车,有绿皮火车,有无轨电车,有大巴车,挖掘机,还有公交车。
我和弟弟,坐在炕上,啃着青玉米,望着窗外,唱一个顺口溜:“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让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一二三四五,山上打老虎,老虎不在家,专打大西瓜,西瓜没有籽,专打小日本儿,小日本,喝凉水儿,喝了一肚子小蚂蚁儿。”
父亲坐在门槛,搓草绳,绳子一下一下在父亲屁股后面挪腾,像一条匍匐的蛇。广播里,李谷一在唱《前门情思大碗茶》。
大雨缓了许多,不像瓢泼,雨滴小了,雨帘弱了。院子洼着一泡一泡水,鹅子们在水里嬉戏,父亲扛着镢头,出门了。他到玉米地走走,看玉米棵倒伏了,弯弯腰,扶一扶玉米。大豆趴下了,用脚踩正。地头卧着一汪水,剖开垄,引出去。父亲和谷物,从没断了交流,也不会冷落任何一棵庄稼。
我们冲出屋,赤着脚,在一洼一洼水里溅水玩。很快,我裤子湿透了,上衣也湿了。唯恐母亲训斥,我溜回屋,找了一件褂子,一条裤子穿上,就又一股风般地蹽出去。
母亲追出来,吆喝,别上大河去啊!拦河坝开闸了,大雨过后,河水浑浊,土褐色的水,像猛兽出笼,横冲直撞。我们管不了那么多,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到大河看热闹。河较昨天肥硕,宏大了一截,如九个月的孕妇,身材不协调,东边宽,西边窄,胖瘦不均衡。不过,河有了大气场,大河的风度,河滚滚南下,携带着破铜烂铁,折断的树杈,玉米棵,旧炕席,死猫,烂狗。朝着远方,朝着大海奔去。雨有了归宿,倾泻在河里,河流入海。落在屋瓦上,屋瓦被清洗,露出瓦最初娇滴滴的模样。雨所到之处,一片欣欣向荣。雨有宿命,活在几千年的唐诗宋词里,人呢?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何时我能走进一首诗歌中,像雨一样,落落大方,活得通透,豁达?
现在,我离开村庄,在城市的鸟笼里,看一场大雨,如期而至。家里装了避雷器,雷声和闪电,在楼顶,在窗外蓬勃,一点不像村庄的雷声,清澈,洪亮。反而,多了一份沉闷,枯燥,柔柔的,弱弱的,没有冲劲,不火辣,缺乏阳刚之气。雨再轰轰烈烈,再辽阔,均被隔在钢筋混凝土结构外。
在城市,想感受一场大雨,除非特意在大街上,站着,任大雨倾盆落在身上,方能体验一把村庄大雨才有的力度,狂野,放浪不羁。
只是眼下的村庄,无论是留守的人,牲畜,草木,繁花,一沙一石,一砖一瓦,和大雨如出一辙,孤独且寂寥。那种孤立无援的落寞,督促我尽早走开。是的,我成了村庄的逃兵,在接受了城市的喧嚣与快节奏之后,对城市落下的一场又一场大雨,居然心生依恋。想着,如此一个大雨天,坐在楼里,喝着绿茶,读一本书,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人生海海,短短几十年,学会知足常乐,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