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林站的哥们昨天给我带来一小捧猴头蘑，顺手给我提了一只小花鸡。小花鸡这东西不好养，不吃不喝，三天就得气死，这热天，死了就不能吃了，干脆宰了吃吧。收拾了小花鸡，连同姜一撮、盐一勺放进高压锅里焖上，开锅二十分钟再放进猴头蘑，生花椒一捏，出锅前再放薄皮辣椒和香葱，这两样根据自己口味投放。这些都是伙计们写在纸上教的。伏鸡，一定要吃伏鸡，天最热的时候吃了才算数，出一身大汗，一下子把身上的寒气都逼出来，能管一年。
　　 这是1983年8月8日，星期一。早晨下了雷阵雨，中午时分，烈日当头，地上湿度特别大，林场大院子里又闷又热。室内高压锅哧哧的喷热气，蒸着桑拿一般，不用吃伏鸡，估计也早已把寒气逼出来了。终于歇火，我刚把伏鸡盛进盆里，突然听到门外一声干净利索的：报告。吓我一吓，这是谁闻着香味了，这个时候来谁抢我的美味？抬头一看站着一个身穿白衬衣、蓝裤子，脚蹬黑皮鞋的青年，这个人个头一米八有余，脸庞白里透红，目光平静，挺胸收腹，双手贴裤缝垂立，地上的铺盖捆得小木箱一样方正，立在脚边上。
　　 我问，你这是干哈，你是干哈呀？
　　 报告首长，新职工李春和前来报到。啊，新分来的职工呀，啊，上周人事科打过电话来，知道了，你先到树底下歇歇吧。院子里有高大的山毛榉，像一把巨伞撑在院中央。谢谢首长。嘿，我这还首长呢，只穿了个裤衩，就差点光着腚了。咱林场这块不称首长，随便点，随便点，喊哥，邱哥。李春和把行李放到山毛榉树下，就开始扫院子，清墙角旮旯的一夏天的垃圾。
　　 从汽车站到翠桕北林场少说有六里路，也没问这哥吃饭了没有。这时院里两个小队的伙计们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便开始站到门口指指点点，有些人就凑近过来看，这小子，不愁媳妇，你看人家这脸是脸，腚是腚的。伙计们研究完了，个个脑袋慢慢头都扭一边去了，回屋里了，比不了，服气了。人样子！不知谁说了一句，从此李春和的名字就成了人样子。
　　 写作文的时候，写一个女的长得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延颈秀项，皓质呈露等等，说一个男子，长得好，又有才，那就得提到潘安、宋玉、兰陵王。曹雪芹写宝玉用了一大堆比喻，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等等。好到无法形容的时候，其实我们东北这嘎达只用三个字就能说明白：人样子。
　　 和李春和一起到街上过几次，他挺胸抬头，始终走在我的左侧，与我并排，保护着我，他的个头高人也帅气，引来许多目光，有男有女，胆子大的女性直盯着看，直弄得我倒是目不斜视，自惭形秽，快马加鞭，赶紧回巢，从此不愿和他一块外出。
　　 每天天不亮，李春和便把一个大大院子扫一遍，还帮着办公室打来开水。自己的铺，叠得方方正正，自不必说。李春和干了许多活，但大家并不喜欢他，骂他装样子，想提干，有不少人跟我说：想聘干，想当林场的技术员，你小心，他会顶了你，伪君子，人样子，想当干部，装样子。
　　 不出意外，一月之后李春和被安排到卧龙岗护林站。如果关系不硬，上边没人，新来的职工都要到这些地方锻炼一气。
　　 卧龙岗周围三十里没有人烟，沿乌犀河北去50里，再往东山里30里绕山路。这乌犀河里因出产哲罗鲑而闻名，鱼大而凶残，关键是好吃，当然河里还有很多，只不过是“三花五罗”名贵之一。绕山路两侧尽是高大的桦树，落叶松，山毛榉，夹杂着柞树。林中不乏黑瞎子野猪东北虎。极冷地域的动物也是生猛常异常。当然这些玩意，当作美味吃起来，那也是筋头巴脑，过瘾。新职工都要先走走这条道，是骡子是马先到这里练一圈，尝尝筋头巴脑的嚼劲，这是林场多年的老规矩。
　　 卧龙岗护林站站长老雕，说弄了个19斤的哲哈鱼，养个半月了，还弄了点五加皮酒头，看不住伙计们，快给偷喝光了，关键是还说有个硬菜等我去尝，那家伙还养着哩，去晚了跑了个球的，还吃个毛。这就去，这就去，明天一早去，正好把李春和送过去。
　　 沿江岸而上，洪水凶猛，不时漂下巨大树林来，路上雨水冲出的豁口，有时我们不得不下车找来大石头垫上才能小心过去。往丛林方向去，越往里走越凉爽，道路被雨水冲刷得七横八错，大头车艰难爬行。路两边高大白桦树遮天蔽日，道路一侧溪流淙淙，红白相间的野花、蝴蝶云彩一般，一片一片流动着，簇拥车前车后。不长一段路窜出五个傻狍子、六个雪兔，七个野猪，八只老貂。估计李春和是头一次见到这场景，兴奋得不停在拍手尖叫。护林站在半山腰上，四周树桩围成了围墙，爬满了藤蔓，装扮成童话里的绿色城堡。
　　 左善雕在他的站长办公室里把办公桌收拾干净，摆了菜，哲哈鱼是整的，放在一个石槽子里，石槽子大小跟个桌子一样长，槽子两侧摆了热菜，参须雪兔，枞菌山鸡，榛蘑河虾，凉拌菜有猴腿、蕨菜、黄花菜、黑木耳。一个二十斤西瓜大小的黑瓷坛子蹲在地上，塑料纸封着口。老雕说，护林人在吃上不讲究，遇到什么吃什么，都多少辈了，传下来的这个弄法，邱哥不是外人，凑合吧。
　　 这个硬菜，老雕在紫陶罐里煮了三个小时了。肉又白、又肥、又软，一碰就骨肉分离。用平时喝酒的小黑碗，给我盛了水饺大小一块，半碗的汤，这汤奶白奶白。这东西吃起来，咋有点腥呢？喝点酒，用酒压压。伙计甲说用豆腐煮，能拿味。伙计乙说那不坏了滋味了？豆腐能和它在一起吃？要的就是这个原汁原味，我爷爷做过满汉全席，他说这道菜也就是这个做法也是先煮，再清蒸，不放其他东西。老雕说其实河里的泥巴连皮裹了烧才是正味。伙计丙说下次试试泥巴烧，老雕说你滚犊子吧，等邱哥当了大官，到十星级大饭店，看人家怎么做的，回头告诉咱们，咱这辈子，就是个土里刨食玩意，吃一回就知足吧。
　　 估计这帮家伙煮鱼的时候偷放了榛子壳子，真香，咋咱自己就是做不出这味？他们不老实，敢乱吃，这鱼吃起来跟鸡腿一般筋道，鱼汤能把人嘴唇粘住。吃鱼最好是五月份，杜鹃花开的时候，吃桃花鱼，天不冷不热，乌犀江里，有三花五罗十八子之说，我还是喜欢吃鳜鱼，“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这鱼刺少，吃起来方便。那天喝高了，加上车颠，吐了，可惜了这平生第一次吃的这个东西，真没这个福分享受，应了那句话，狗肚子藏不了二两香油。
　　 过了一段时间，陆续有消息反馈到我这里，李春和在那边表现不好，跟一娘们一次出走四五天不归，你说要是他们让老虎些给吃了，这事怎么算？并且不是一个娘们，一些娘们这大老远跑来，跟在腚上，苍蝇一样轰不走。
　　 老雕跟我说，你是林场干部，你得来这里管管这事，娘们往这跑，跑出了事来，我们都跟着遭殃，是你送来的人，也不光彩呀，换个地方吧。
　　 林场有十三个护林站，我只是一个技术员，对树林生态监测、对虫害火灾监测、消防演练，实际工作也就是每月统计个报表，给场长写个月总结，职工调配、思想教育不归我呀。再说护林站在大山窝子里，四周三十里见不到外人，哪里会来娘们？这不是老雕瞎说吗？再说有娘们也不一定是李春和主动勾引，他从镇上走一趟下来，倒是真有娘们尾随而到，其实我看到了也生气。这个李春和呀，咋说哟！都是成年人了，我答应：好了，调动的事我说了不算，我跟组织反映一下。
　　 10月25这天夜里我值班，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从八仙居变电站打来电话，说你们的职工酒后打架，快来处理，不来的话报警让公安所把你们人全部带走。千万别报警，打架是一票否决的大事，年底了影响大了，谢谢你，随后谢你，柯站长，送你两个狍子过年。柯站长他们每年第一场雪都组织夜巡，到了护林站看见打得鬼哭狼嚎，发现情况很不对，别出人命，给这边值班室打了电话。
　　 明知大雪封山，道路非常危险，但我也必须立即赶到。三年前犊子山护林站发生过实习学生，被倒树压住，锯断了腿，但发现时，人已死在河沟里，事情弄得很大，林场的场长被撤了，那站长也被开除了。
　　 我喊了值班的大头车司机，挂上防滑链，火速赶往。本来路就坑坑洼洼，夜间车走的又急，大头车不时地蹦来蹦去、滑得厉害，双层防滑链都不管用。一真叮嘱司机，慢点慢点。过了费马岭，快到八仙居的时候，有个大下坡，在这里，我和司机哥俩差点就享年了。这个下坡在底处有一个急拐弯，然后就是一座十来米长的桥。桥面东侧水泥板掉下去了，过往的车都挤在西侧错车。幸好对面来一大车，大灯一照，道路全是白雪地，就这个豁口黑咕隆咚的，吓死了，我们的大头车紧刹慢刹，车还是直接对着豁口冲上去了，根本刹不住。轮子不转了但车一直往下滑，幸亏有一石墩子一挡，咔嚓车头撞在桥面的石头上卡住了。我下车没观察地面，又一脚差点踏空摔下去，抓住大头车挡泥板才没掉下去，其实大头车的前轮已掉下桥面，是大头车身子卡在了断桥上才没摔下去。头一年春天，也是在这个地方，消防工区的偏三（偏斗三轮摩托车）被急转弯的牡丹江大货车追尾，司机卜师傅抢救无效当场离世。看样子林场在这里欠阎王殿一条人命，但已偿。关键时刻，阎王爷突然发现，勾魂簿上去年春天已有林场的人在此销户，才赶紧纠正，放了我们。
　　 护林房前的溪流，被雪埋住，灰蒙蒙看不真实，背面是运送木材的小钢轨若隐若现。再往里走就是无法通车的攀山小道了，伙计们带着水壶干粮雨衣往里走，与牛郞墅护林站接头，一个来回就得走一天。
　　 赶到护林房已是夜里2点了，见到宿舍房内一地的血迹，被子都撕烂了，暖水瓶、杯子、酒瓶子砸了一地，四五个伙计坐着一言不发，问啥也不说，也没见谁受伤。对，少一个人，李春和不在，沿着凌乱的雪迹，我们打着手电往北山找人，看到小火车道上有个黑影在快速爬动，我们找过来，那人被惊吓得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四肢着地快速往前拱，直至听见我喊了他李春和的名字，这才坐起来，不再挣扎往前爬。我和司机把李春和抬到大头车内后座上，关上车门，我又返回宿舍问怎么回事？大家都不说，问谁打的李春和？都说没打，说他自己喝醉了摔的。有的说外边来一群人打的，那个丢了老婆的汉子，把我们也打了。
　　 老雕呢？老雕回老家探亲半个月了。
　　 李春和被群殴，在逃跑时摔倒在运木材的小火车钢轨上，小腿骨折，脸被打得好像退了毛的猪头，两只眼睛不知挨了多少封眼锤，肿得像个紫茄子，已看不到他的眼珠子了。脚面子肉皮翻着，浑身上下的衣服，几乎被撕成了布绺子，鞋也找不到了，还好来的及时没给冻死，也幸亏这会黑瞎子没出来，要不就是冻不死也让老黑给舔了。我和司机连夜把李春和送进了县医院。
　　 疗伤以后，李春和便被调到野獾岭去了，偶尔还会想起这个美男子，方正脸庞，体形健壮，走起路挺胸昂头，他习惯地走在左侧护卫着我。后来也差不多知道了那次被殴打的原因，是与纪委收到的匿名信有关，其实事情很简单，在他没来之前这种事是没有过的。匿名信的内容我在多年之后也见到了，信纸都发黄了，圆珠笔笔迹也褪色得厉害，字都模糊了：左善雕带着四位亲戚五位职工，在林场大肆盗猎，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盗卖木材、松子、人参若干。
　　 有叛徒了，此人后有反骨，必须得敲打。而收拾他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他勾引人家的娘们。
　　 我在翠桕北没有提起来，随后从公孙河到白安，再到孙甸到伊里万斯，一直干着技术员的岗位，按着我的学历是不应该。
　　 多年了很少想起卧龙岗那帮伙计，但不管到哪里，多少年来我与林场上下级的伙计们相处和睦。谚语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每下去一趟回来，总能带点有毛的有翅的回家，基本不空手。吃遍了各地烤鹿筋、烤羊腰，烤狍子蹄，各地口味相差很大。同是烤鹿筋，北苑喜欢加孜然，八仙喜欢加榛子壳，宁岗那边喜欢清吃，什么料也不放。树林里跑的飞的、河里游的长春鳊、吉花鱼、三角鲂、雅罗鱼、还有铜罗鱼，老丈人家，没跟着我少吃了，冰箱冰柜什么时候都是满满的。我本来个子就不高，又吃了个腚大腰圆，站着躺着一样高，半辈子下来，把个身子给吃废了，赚了个血压高，血脂稠，胆固醇超标，再也不敢海吃胡喝了。讲究点吧，后来也就吃点木耳、蕨菜、贝母、黄瓜香、猴腿、刺嫩芽、黄花菜，偶尔喝点五味子小酒。
　　 2002年冬天，也是一个雪天，纪委把我叫到向阳宾馆，找我谈话。
　　 问：1983年的10月25日，你去过卧龙岗？
　　 答：我记不清了。
　　 问：提醒你，送一名新职工。
　　 答：那是，有那么一回事。
　　 问：当天晚上吃的什么？
　　 答：过去20年了，不记得了。
　　 问：是不是吃黑猪蹄？总共5个人？
　　 答：只听说过这东西，但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事情过去很久了，没有印象了，但肯定没吃过。
　　 问：只回答是或不是，不要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