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人炒菜必放辣椒。炒鸡蛋，炒豆腐，甚至炒盘青菜也少不了辣椒，一天不吃辣味就像失了魂似的。
　　 那些辣味的土菜让人嘴里冒火、满头是汗，为了减少烧灼般的疼痛常是把饭囫囵吞下。那狼吞虎咽的样子自然是毫无斯文可言，我常想我们个个长得皮糙肉厚的是不是与此有关。而城里的同学则是肤白身娇的，他们吃着精致的食物，是食物的不同让我们有了差异吗，这一度让我自卑。
　　 我想不通人们为何这样喜欢辣椒，老家人在菜园子里种辣椒还不够，院里院外的墙角也没让闲着，全被种上了辣椒及丝瓜南瓜等。顿顿少不了辣，被随处可见的辣椒包围着，我的成长过程也是不断去克服辣味的过程。大自然里的万物相生相克，比如老鼠怕猫；老虎够强大的但虱子和病毒不怕它；辣椒够辣的吧，人们发现豆腐能对付它。但那时家家户户都很穷，穷的十天半个月也难吃上一次豆腐，豆腐和肉一样的金贵。巷子里那卖豆腐的悠长吆喝声在我们听来像是飘荡在遥远的天际，大多数时间里我们只能想象着它的味道。
　　 一盘辣椒炒葱花也能成为农家的主菜，对孩子们来讲，娇嫩的小嘴还难以承受辣味，专挑辣椒里的葱花吃也能被辣得满头大汗，这让多少做母亲的曾经为此黯然神伤。家里来了客人像是过了节，辣椒炒鸡蛋、辣椒粉丝、辣椒豆腐、辣椒小鱼等平时舍不得吃的土产成了待客的稀罕物。用现在的眼光看，这样的菜毫不值钱。但在那时大家一样的贫穷，谁也不会笑话谁怠慢了客人。样样都离不了辣，辣是菜的灵魂，久而成习，辣味土菜便成了这方人难以割舍的执爱，成了这里酒宴上的必备，至今在城里的宴席上仍作为必备的下饭菜登场。
　　 总不能眼看着孩子受屈，奶奶后来想了个好办法，豆腐咱们吃不起，咱可以吃豆饼。榨过油的豆饼很便宜，失去了精华后常被当成了饲料。新买来的豆饼是圆形的，看上去油旺旺的，上面还沾着草，散发着豆油的香气。但经过强力的压榨取油后，它比石块还要硬。奶奶常把双手压在刀背上，硬是把坚硬的豆饼切成了一个个的薄片，在水里泡软后，用辣椒炒出来竟比豆腐还要香，辣味也变小了。正长身体的年纪饿得快，时常是还没有等到饭点，弟弟就一遍遍地嚷着要吃辣椒炒豆饼，后来我们常拿这件事去取笑他。
　　 那年我初到南方时，食堂里的饭菜说是要满足南北人的口味，让大家都能吃好，实际上辣味的菜根本就没有。偶尔买一份厚皮辣椒炒的鸡蛋，想借此回味一下久违的辣味。哪想到那厚皮椒不但毫无辣味，竟能让人吃出苦涩的味道来，结果自然是令人异常失望。因为菜味寡淡，习惯了辣味的同学便开始议论纷纷。但议论归议论，甚至围在卖菜的窗口前大声地抗议也没有用，食堂里那些炒菜的师傅像没听见似地，依旧我行我素。常让人恨不得夺过他们的勺子，敲在那些不开窍的脑壳上。
　　 那时还没有老干妈那样的辣酱，我们只能去适应南方菜那寡淡的味道。因为喜欢吃辣的人不少，城里的同学也有吃辣的，看来吃辣并不是农村人的专利，这让我渐渐地摆脱了内心的自卑。从第二个学期起，爱吃辣的同学们便学精了，每逢开学便从家里带来自制的辣酱。大家在一起比着谁家的最好吃，好吃的三两天就被抢着吃光。也有聪明的同学会把辣酱藏起来自个偷偷地去享用，或是拿去讨好女友，对付这样的人大家就故意疏远了他。后来经历过人生中的一番番磨难与挫折，见惯了人性中更多的自私与贪婪，我们却学会了沉默与忍让，变成了所谓的成熟样子。大家都是平凡人，在烟火人间中挣扎着，谁没有点私心与自我空间呢。现在想来那时大家的思维还没有脱离孩子气，因一时义气而冷落了同学，竟有些对不住他了。
　　 父亲年年都会在菜园子种上大片的辣椒，两位老人年纪大了吃东西已很少，我想不通他们为何还要种这么多的辣椒。拿到乡里的集市上去卖，辣椒也不值钱，常是半卖半送地便宜了小贩，算不来还对不起自己下的那些苦力。有一次，我回到老家，知道我们要回来，父亲早坐在门口候着了。院里院外不见娘的影子，我叫道，娘呢，娘在哪里？父亲回道，知道你们要回来，她到菜园里摘辣椒了。往常每次回家，见到母亲弯着腰要去摘辣椒我心里实在是不忍，常会找个借口推辞不要，最后实在推不掉就自己动手去摘。这次怕我又会推辞，她竟提前去了菜园。看到娘提着满篮的辣椒和豆角蹒跚走来时，我想娘是真的老了。那次我也改变了主意，顺着他们的意愿，我全收下了那些辣椒。怕给的东西少了，临走时娘又让我带走她早已准备好的几个南瓜。从小到大我吃过父母多少东西，吃过了多少他们的辣椒，此情此景让我能说什么呢，真是千言万语也难表我的谢意，做的在多也难报父母的恩情。
　　 我又想到了上学时，母亲给我熬辣椒酱时的情景，每次她都是辣的泪水直流、咳嗽不止。都说养儿能防老，母养儿小，儿养母老，当他们真正老了需要儿女的照顾时，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又有人几人能陪伴在左右。
　　 因为对田野的喜爱，初秋时我来到了分洪道边的一个小农场。那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辣椒让我震惊，红玛瑙似的辣椒在绿叶的映衬下绽放着喜庆的色彩。微风吹来，晃动的辣椒像是无数只透红的小手在不停地招唤，那活泼热烈的场景让人不由地心生愉悦。
　　 人道天凉好个秋，与人一样辣椒也喜欢微凉的秋天。当秋风吹来时，萎靡一夏的辣椒像是苏醒了，它不停地开着花，不停地结着果。常是摘过了一茬，三五天后又密密麻麻的长满枝头。天高、地阔、秋爽，远处那些埋头采摘辣椒的老人变成了个个黑点，成了这片彩色图画的一部分，直到傍晚降临的黄昏将一切淹没。
　　 河岸上的柳荫下，常有一位清瘦女子坐在一盆辣椒的后面。盆前的支架上固定着手机，她对着辣椒呱呱不停地解说着，时而露出笑容，时而又神情凝重。这女子叫芸芸，一对薄薄的嘴皮子能说会道，讲话时嘴角上的那颗黑痣在挑衅似地上下跳动着，那调皮的样子传到了网上，不知迷倒了多少后生。
　　 这片辣椒就是她家的。芸芸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有一年连下了几天大雨，从上游汹涌而来的洪水让河面暴涨，积在两岸边的雨水无法排出，分洪道两岸就成了一片泽国，一人高的玉米被淹得只剩个头在延口残喘着，那些低矮的作物完全没了踪影。偶有蜻蜓在那些玉米尖上飞来飞去，显示着暴雨洗劫后残存的生机。
　　 几天后雨水退去，在烈日的暴晒下，玉米很快变成了黑褐色，最后一点残存的希望完全破灭，而时令马上又要入秋，补种主粮已然不及。面对着种地如赌的状况，老人们说老天饿不死瞎雀雀、车到山前必有路，他们的应对办法就是补种各种蔬菜。蔬菜的生长期短，赶在霜寒来临前的那段时间里，种菜多少会有点收获。残酷的自然给人们带来了苦痛，也教会了人们去利用时间来求得生存。
　　 芸芸家种的全是本地的一种尖椒，晒干后的辣椒在油锅一滚立马就变成了金黄色，吃起来又香又脆，辣味也变小了。自幼养成的习惯，让两岸人离不了这种辣椒，对辣味的喜爱已融入了灵魂。
　　 当土地难以是人们希望的承载时，人们自然就选择了逃离。但不管游荡到哪里，田野里那熟悉的气息总是如影随形，家乡饮食的味道已融在游子的内心里难以抺去。芸芸说，她的客户里有好多都是在外地谋生的家乡人。
　　 谈话间，芸芸的父亲开着货车回来了，他刚把一车辣椒送到镇子里，然后再通过物流转运给各地的客人。为了卖掉地里的土产，先前这位汉子曾驾车连夜奔波，困了就靠一口辣椒来提神。有一次饥饿时多吃了辣椒，痛得他满地翻滚，差点为此送了命，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让他一度想放弃种田。女儿的加入让他摆脱了远途送货之苦，借着网络在家里就能卖掉蔬菜，这又给他带来了转机。乡村里像他这样靠田发财的幸运者是少数，剩下的人和我的父辈一样他们种田仅仅是为了活着。
　　 当我要离开那个小农场时，芸芸早备好了一包菜，里面有他们腌制的酸菜，也有新鲜的辣椒。在我接过那包菜的那一刻，乡村里那种特有的温情瞬时又充满了我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