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大地金黄(散文)
闲了一夏天的农具,一个一个登场了。秋风这么紧凑,谷物们纷纷穿上金黄色的衣衫,等着一把镰刀收走。镢头,铁锨,竹篮;箩筐,木箱子,空瓶子,统统敞开怀儿,迎接庄稼回家。
多年前,无论是水稻,大豆,或者红薯,哪怕是一捆草,一堆秸秆,离不开架子车,还有一匹马、一头牛和骡子。从早到晚,车同牲口将一条土路,踩出九曲十八弯,漫山遍野的丰收曲子。
我坐在父亲的驴车上,黑叫驴走路慢吞吞的,空着的架子车一路上吱吱嘎嘎的响,驴身上的草料味儿,很浓烈。驴脖子系着一串铃铛,叮铃铃,叮铃铃,清脆悦耳,比麻雀聒噪要好听几倍。待车子盛满硕大的玉米穗子,我索性躺在上面,驴努力往前赶路,我仰望着湖泊似的天空,一朵一朵雪白雪白的云,一排大雁掠过头顶,嘴里嚼着青玉米,驴车晃晃悠悠,居然把我摇睡了。平安回到院子,父亲吆喝我醒来,卸玉米棒子。那些年,我喜欢坐着驴车从大地一车一车,小鸟衔食似的,把作物运回晾晒场的日子。看着干净的场院,一点一点被稻子、玉米、谷子、糜子、高粱、落花生、豆棵塞满。随便在粮食垛上,坐着卧着,看云卷云舒,日升月落。听街上车水马龙,一粒米在人间行走。
父亲呢?蹲在玉米堆前,眯着眼睛,久久凝视着他的晾场,他的收获,脸上涌现出幸福的微笑。这个时候,一穗一穗玉米,一棵一棵高粱,一只一只花生,一粒一粒豆子,不费力气就可以轻而易举抵达父亲的内心。平时,饭口吃东西发出咀嚼声,也挨父亲一筷头子。现在,父亲的眸子,成了全世界最美丽的月光。我常常想,如果尘世永远这么美好,光明,充满花芳,米香。父亲又怎能被一场又一场大雪,落在头上?
年少的我,不明白父亲对土地,对庄稼脉脉含情地对视,背着大包小裹的土特产搭车去城里的姑姑家,拒绝在姑姑家存一宿,没有返程车,步行六十里路,深夜才翻山越岭走回来。带进房间凉凉的气息,脚底磨出几个血泡,破了钻心得疼。父亲硬是与老房子,一铺土炕不离不弃,恨不得走到何处都背着村子。父亲对村庄,对米粒,对泥土的爱是刻在骨子里,成为父亲的骨中骨,肉中肉。
关于割玉米,大豆,挖红薯,我九岁就跟在父亲母亲身后,到地里收割。父亲一早起来,找来几把镰刀,在矮墙上,放一块水磨石,磨刀,嚓嚓嚓,嚓嚓嚓。日头尚没露头,苹果树枝的水珠子,一吧嗒一吧嗒落下来,地面湿漉漉的,像淋了一阵细雨。风不知跑哪去了,空气里弥漫着农作物的香气,几声狗吠,几下子鸡鸣,自行车铃由近及远,出了村口。父亲左脚压在墙头,两手摁着镰刀,上下上下,摩擦,磨了一会儿,刀刃举在单薄的日影底,瞅了瞅,不行,继续摩擦。一把镰刀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得一定的时间和技巧。父亲是村里有名的磨刀高手,一把砍刀,锈迹斑斑,豁牙子,在别人看起来不能用了,该卖废铁。父亲说,给我,我试试磨得锋利些。父亲舀一瓢井水,撒一撮咸盐,先用砂纸磨掉锈迹,再磨刀忍。父亲不管磨哪种刀,不多不少,必用一袋烟工夫。那些被父亲磨得锃亮,焕发第二次青春的刀们,虽算不上削铁如泥,至少手起刀落。街坊邻居,用了父亲磨得刀后,纷纷夸赞,父亲威武,难得的匠人。
在一个一个远去的秋天里,父亲磨刀霍霍,向大地的庄稼。北风吹过山梁,杨树林,村庄,从我身体走过。我借助风声,就辨别得出镰刀的韧度,迟钝或者明快。记忆像一把刀子,在我生命中刻出一道一道年轮。我是眼巴巴看着,庄稼一次一次,在我面前应声倒下。我心跳加速,经脉喷张。那一瞬间,我心底升起一束火焰,有燃烧地球的冲动,且激情澎湃。父亲,刀子,以及他所有的土地,房子,猫儿,狗儿,鸡儿,牛马羊,在我身体的平原活蹦乱跳,和睦相处。
父亲说不动,一个执意去远方的人。他孤零零地伫立在村口的车站上,目送儿女远行。这一刻,我转过头,发现父亲已经站成大地的一株玉米,木讷,坚贞不屈。我的骨骼内,有一把镰刀在挥舞,切割,果子如一场冰雹凋落。你看不到父亲眼里的忧伤,它是隐匿的,只在深处挣扎,生长。
父亲不单单收割土地,也收割一捧一捧的月光,在每一个我们成长的驿站,光芒四射。
眼下,庄稼和村子离我很远,也很近。坐三十分钟车,就返回村庄。事实上,一个人一旦走出村庄,村庄在他的人生履历上,就活成了故乡。尽管,碗里吃着父亲种得玉米,稻子,蔬菜,身体早已告诉你,你不属于村庄。太多太多的人,将故乡揣在兜里,走万水千水,历尽千帆,回眸一望,唯有故乡才是故乡。那里的一草一木,一针一线,一块瓦,一颗砖,你住过的一间屋子,你爬过的一棵梨树,都有你的体味。我呢?常常是寻找各种借口,回到村庄。在村庄的一亩三分地,疗伤。
走出院落,到大田转转。谷子低着头,玉米露着脖颈,稻穗沉甸甸,我坐在堤坝,铁锨依在一棵柳树,世界突然安静。村庄,一片黄灿灿的庄稼,它们活得像一首诗,一幅画,一朵花儿一样。草木一生一世留在村庄,不言不语,不争不抢,却活得慷慨悲壮,生或死,从来是坦然接受。人凭什么举棋不定,朝秦暮楚?
只要父亲母亲还在村庄,我会沿着一棵玉米,找到家的方向。人海沉浮,人在分分合合中,变得孤立无援,无助彷徨。看一看大地上的庄稼,我不会沉沦,一蹶不振。有一夕,这里的稻田荒草萋萋,亲人们住在地下永久的家,所谓的故乡,村子,老物件,旧房子,将长期的住在词典上,想哪一个人,抑或事物,翻一翻词典,缅怀一下,思恋汇成身前身后的一条江。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开车回到村庄,父亲在院子的墙头磨刀,大地的玉米,豆子,高粱,稻子熟了,浑身金黄,父亲磨了三把镰刀,父亲一把,母亲一把,我一把。我们在东边日出时,出发,到大田放倒玉米,一棵一棵玉米,像一个人痛苦的倒下。露水打湿我的鞋子,裤子。父亲的镰刀,左右飞舞,玉米棵落在地上,我紧随其后,不落下。刀子像一根魔术棒,玉米棵分离主干后,我清楚的看见,村庄里死去的,活着的人,一个一个,前赴后继的朝我走来。我看清了最前边的是我祖父,祖母,四叔,二大爷,马五子、四聋子、二婶,罗锅叔,他们都是喝药走的。我还看到小姨,姨夫,姨家的表弟,母亲父亲,人们很整齐的走进大地,热火朝天的收割玉米。一架宽大的木头车,停靠在大田前头的柳树下,一匹枣红马,在草坪埋头吃草,吃一会儿,抬起头,注视着山那边。山那边是什么?马不知道,村庄不知道,人知道。
醒来,我一身汗。看了看手机上的日历,马上中秋节,国庆节了。单位休两天假,我必须回去帮父母收玉米,多忙也得回。父亲母亲年岁大了,多回家,陪陪他们,不给自己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