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行走在西津渡(散文)
渡口和码头,都是因江、因河而生。可是,因特殊的人缘,渡口多了些注定的人设,多了几分人间温情,也多了一些人来人往的历史故事与历史积淀。
当现代社会交通运输的发达,使一个个渡口走到了绝唱,并逐渐消失,逐渐沦落为遗迹或遗址,甚至什么也没留下,完全泯灭在岁月的尘埃里的时候,曾经受它们之恩的人们,不像对待普通码头的消失那样淡然,而是往往心生更多的愁绪,就像曾经渡口发生的一件件难舍的别离那样,好似故园消失再也无法寄托乡愁那样。真是“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可是,有一个渡口,1400多年的历史,随着时光的流逝,尽管也早已完成了渡口的使命,但却蜕变成了一条历史文化老街,还被人们比拟为历史的“活化石”,可以“一眼看千年”。“大江横万里,古渡渺千秋。”由于历史的悠久,人们习惯将它尊称为“古渡”,就如德高望重的长者,受人尊重与敬仰那样。
当我慕名寻访它的时候,它的厚重历史,它的古朴典雅,它的独特韵味,深深地吸引了我,让我在它的街巷中流连忘返。“黄昏灯火西津渡,白昼风烟北固楼。”它就是位于镇江的西津渡,一个由长江渡口演变而来的古渡遗址,一条历史文化老街区。
那日,自驾到达镇江,已是夜晚九时,特意住在西津渡附近,丢下行装就急匆匆来欣赏它的夜景。虽然街上人少,还在营业的店也只有寥寥几家,但古渡老街仍然灯火通明。串串大红灯笼挂在沿街老房子的檐下,喜气洋洋。墙廓的霓虹灯,勾勒着这里空静的夜色。小酒吧门前彩灯闪闪晃晃。一家“夫妻小吃店”,老两口执着经营着一份小生意。老街在夜静中几乎是独自闪亮着,无所谓有没有人欣赏,不管人们明不明了它独具的韵味,仿若一位历经风霜、饱经世故的老者,淡定自若有定力。
次日晨起,再到西津渡,天已破晓,轻云染霞,四周寂若无人。超岸禅寺静卧在玉山大码头遗址前,只有快要燃尽的蜡烛在微风中忽明忽暗着。这是古渡老街天亮后,短暂的清静时光。
“夫妻小吃店”已经开门迎客,好似在等待我,不在这里吃碗“镇江锅盖面”,怎么对得起这份情意?已然胃饱心暖,可以惬意地在西津渡寻古探幽,了解它的前世今生,看看它内在的魅力到底是什么?石板路的老街与弄巷里到底藏着哪些古韵?
当我行走在西津渡的石板路上,晨清空静,闲庭信步,老街弧弯的走向,让人想到蜿蜒,想到柔美,而古色古香的老建筑和弄巷,青砖墙翘角飞檐,灰色瓦鳞鳞层叠,雕饰精美的木门木窗木吊楼,让人以为这是哪个历史悠久且保存完好的古镇。
德安里的老砖门,因表皮脱落而斑驳,突显自己年份的悠久,还有吉瑞里、长安里,都是这里的古老弄巷。春顺园包子店旧址前的老井,偏寓于老街区一角,似乎有点寂寞。可主街上的店面,观来还是颇为有趣。“听雨茶坊”,门前的招幌重申它是“一个喝茶的好地方”,两扇小木门,没邻里的大气,但古韵味十足;“大泥巴叫叫”,黑木窗门上的几张彩贴,蛮吸引眼球,原来是个泥塑店;看了“爪飞龙门”的店匾,知道是什么店吗?卖凤爪的,口气还挺大,门联“百尝他食不过瘾,一口此味即销魂”;“都天行宫”门匾是启功先生书写的,起初还以为是哪位皇帝南巡到此的行宫,后来看对联:“德泽社稷千秋颂,神佑黎民百事兴”,并询问才知道,其实这里是镇江农历四月间,各行各业搞游行祭祀活动时,都天大帝的临时行宫;街巷剧场,一栋正面大红槅扇花窗的二层小楼,朱门镶玉,别具一格,格外醒目;“舒服堂”,自然就是厕所了;沐兰(MULANCLUB),竟然是卖镇江香醋的,黝黑的窗棂门面,似乎泛着醋意的溜光……
确实,这样的老街区与古镇并无二样,只是它不像古镇源自人们的聚居,这里源自渡口的蜕变、涅槃,故而西津古渡,不仅有古镇老街的特点,有店铺、旅馆,有茶馆、戏场等,还独具浓厚的码头文化色彩。比如玉山大码头遗址、清朝小码头遗址、古渡炮台遗址,还有那座待渡亭,就矗立在最初的古渡口。只是,当年窗外千帆竟发的码头,都成了岸上的风景,一处处遗迹、遗址,任人们凭吊。当年,南来北往的人们,在待渡亭歇脚,待渡亭为他们遮阳挡雨。据说乾隆下江南,在此待渡时,大臣怕皇帝寂寞无聊,特备渔具让皇帝钓鱼,收获还颇丰,故这里又被称为“钓鱼台”。现在的钓鱼台下,能钓到的只是坚硬的石板。由于长江北面瓜洲崩岸,水路北移,如今古渡与长江主道有几公里的直线距离。曾经是依山临江的西津古渡,现在只能是依山望江。
历史上,西津渡的名称也发生过变化。三国时,因背依的云台山叫“蒜山”,故称“蒜山渡”,唐代曾名“金陵渡”,宋代以后才称为“西津渡”。这个古渡,随着江流的北移而变迁并逐渐退化了渡口的功能,同时随着前移的时间轴而慢慢演变为老街区,其中遗迹遗址是这里丰富内涵的底蕴,而风风雨雨的磨砺使这里更具古朴韵味。
当我行走在西津渡的石板路上,曾经粗糙的石板,已被无数的踏磨而光滑了突触。脚触的质感,让人感受到沉甸甸的历史感。西津渡老街的青石板,两侧横铺,中间竖排,颇为规整。这些青石板到底有多少年头?有些也许百年,有的可能只是刚更新铺在这里,但我知道,它们中一定有千年以上历史的。比如,老街券门内拾阶而上的那段,中间竖排供独轮车行走的石板路,车辙深深凹陷。我觉得,没有几百年上千年的车轮滚滚,怎么可能成就如此的深辙?凝视这条如小沟的车辙,眼前好似就是曾经日复一日的车水马龙。这车辙,是最令古渡突显悠久年代感的一条线,似乎它就是历史的时间线,蜿蜿蜒蜒地施施而来。
古渡,依山迎江水之汹涌,横渡连运河之南北,从六朝及后世各代,这里因处要津,北上江淮,连通吴楚,演绎了无数的历史故事。无论是所谓的“永嘉南渡”,还是南宋抗金;无论是三国水师,还是千年漕运,历史故事如朵朵花儿,都成了附着在西津古渡上的文化元素。这些元素隐于史海,仔细去寻觅,在灰黑的砖墙中有它们的影子,在翘角飞檐上有它们的魅影,在那些老弄巷里有它们的余音,在一扇扇券门洞中有它们踱步而过的身姿。脚下的青石板路,都见证了这些,见证了这里古来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候渡横江的繁忙。
当我走过老街上那四扇券门,仿佛是在历史中穿越一个又一个朝代。从“层峦耸翠”到“飞阁流丹”,有一截考古地基,最上层是清代的石砌路面,中间是明代的青砖路面,最底层是宋朝的夯土路面,名副其实的“一眼看千年”。当然,正如券门匾所题,这里还可以欣赏到云台山麓的翠岭叠崖,甚至可以由此登上山顶的云台阁,俯瞰古渡老街,乃至镇江市区的风貌。
从“共渡慈航”到“同登觉路”,就是救生会、“昭关石塔”和观音洞的所在,这些古迹都默默地集中在这里,述说着它们各自的身世与历史故事。比如那救生会,为解“江风白浪起,愁煞渡头人”之困,建立于宋朝。长江无风三尺浪。每当风起浪涌,渡江就十分困难和危险,所以,这个世界上最早从事义务打捞和救生的机构,应运而生。从精神的层面上,为了祈祷、庇佑,就有了“昭关石塔”和观音洞。这座建于元代的跨街石塔,藏传佛教的塔式,塔座刻“昭关”,故称为“昭关石塔”。塔就是佛。人们低首从塔下走过,就是礼佛,就是对佛的顶礼膜拜,人们相信这样可以得到佛的护佑。因为中国人对观音大士的特别崇拜,所以供奉观音是一种普遍的精神寄托,西津渡也因此有了观音洞。西津渡的佛教文化,除了昭关石塔、观音洞和超岸禅寺,还有个“五十三坡”。这条划出一道优美弧线的坡道,确实有53级台阶,它隐含着一个劝人为善的佛教故事。当人们在它的石阶上打卡留影,也是在切身感受“每上一级台阶,仿佛就是参拜了一位圣贤”的美好寓意。这些都是西津古渡所蕴含的特别历史文化。
当我行走在西津渡的石板路上,还寻觅到许多古代名人在这里留下的足迹。那栋院墙和瓦檐爬着藤蔓、高高飘挂着招幌的小山楼,曾经就有唐代诗人留宿,有诗为证:“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唐代张祜《题金陵渡》)如今,待渡亭侧“层峦耸翠”券门前,立有一尊张祜的塑像和一块刻有这首诗的石碑。从诗文“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泊船瓜洲》)我们知道这里留下了王安石的脚步。实际上,这首诗是王安石应招入朝从西津渡北上时写下的名篇。又如“蒜山小隐虽为客,江水西来亦带岷。”(苏轼《次韵林子中见寄》)“铁瓮城高,蒜山渡阔,干云十二层楼。”(秦观《长相思》)“蒜山旧址空黄鹤,瓜步新城照白鸥。”(杨万里《题连沧观呈太守张几仲》)很多诗人为西津渡留下了诗篇。挖掘史料,我们还知道,李白、孟浩然、苏轼、米芾、陆游、马可·波罗等都曾在此候船或登岸。这些历史的名人,给西津渡增添的文化韵味,如雨露滋润般点点滴滴,如飞珠溅玉般晶晶莹莹,丰富了这里的精神世界。
历史上的镇江,交通要隘,人文翡翠,而西津古渡是当时这里唯一的渡口,迎来过多少如岳飞、韩世忠这样的名臣武将,送走了多少如李白、苏轼这样的文人墨客,太多的故事,太多的积淀。
当我们如古人那样,行走在它的石板路上,边走边看,比古人看到了更多的古色古韵和古朴典雅的街景,欣赏到了更多、更丰富多彩的历史文化和韵事。行走在西津古渡,我们的眼界好像穿越了千年,身体亦如在梦境中穿越了古今,内心的收获沉甸甸的,真是:京口江边古韵丰,西津游后味难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