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孤独的守夜人——庄稼(散文)
一
庄稼是土地上原生态的风景。可我从来没有因为站在一块成熟的麦子地或者待收获的苞谷地而自豪过。
风岭村抛弃我的时候,就像丢掉了一块不用的干柴那样顺手,所以当我再次回到村子里,从来没有人用火柴把我点燃过。我在秋天的湿润空气里发霉,烂掉。
许多年以前,我一直以为,在这个村子里,总有一块地被留下来给我,哪怕是一块山梁子上并不肥实的土地。我也有信心让麦苗长得壮实,让苞谷背上“娃娃”。
风岭村的日子,简单而撇脱。那样的生活,只有一条路——播种庄稼,收割庄稼。人们在这条路上并没有感到枯燥和乏味,这条路除了一年四季变幻的田野风貌,更多的是,在这条路上,总能让他们看到希望,这是一条活路。
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一辈子,甚至几辈子都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直到把他们的背走驼,把肩膀上的锄头磨旧,再把每一块红土地种老,然后把身子也种进土地里。然而,当我在黄昏的时候回到竹林下的老屋时,看见的土地并没有老,人却早已经老了。
父亲想把那把已经磨旧的锄头交到我的手上。我看了一下,它的锄柄已经磨得光滑,上面的树疖疤只剩下一圈斑痕,再没有划手的木屑和倒刺了;它的刀口显然已经磨薄,渐渐地由直线变成弧线,像秋夜里的一弯残月,闪着寒凉的光。这是一把已经使得顺手的锄头,所以风岭村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惧怕这锄头的那一道寒光。
我跟着一阵秋风,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离开了风岭村,并没有接过父亲递给我的月亮锄头,所以我放弃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一亩三分地。
父亲的锄头直到现在也没有交出去,我没有接,二弟也没有接,三弟也不想接,所以父亲这一生的土地梦失算了,他做了一辈子的亏本生意。他一边深挖着人生的最后一块地,一边发怒地大吼:“种这些土地有个毬用!”
我知道,父亲不是在骂土地,而是骂自己老了,从年轻到弯腰驼背的那段时间里,仿佛从一块地的这一头走向那一头那么迅速。父亲手里的种子还没有丢完,人就走不动了。
父亲的手里捏的是一把麦种,在秋天的田野里,他呆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些已经捂热的麦粒,却找不到一个适合它们生长的土窝。
二
土地不能闲着,闲着的土地会长满野草;人也不能闲着,人闲着的时候,总想着胯下那档子事。所以,人在忙碌的时候成就了自己,在闲着的时候纵欲自己——人不是累死的,是闲死的。一块土地长满了野草,耕种这块土地的人就玩完了。泥土在笑他,野草也在笑他。
父亲说秋天里,风岭村的田野山坡应该点上麦子,那样的话,第二年的初夏,才能看到不一样的土地。
成熟的土地不再是过去的红土地了,泥土被一片麦子染成了金黄,麦杆在太阳下渐渐地变干;麦粒在穗子里拼命地膨胀,散发出热烈的、厚重的气息。布谷鸟在山弯里不眠不休地鸣叫,声声地催促着人们下地干活。
清晨的麦子地里,只有“唰唰”的割麦声。人们在初夏的第一场雨来临之前,就得把麦子收割回家,否则麦子烂在地里就会发芽,那些麦芽是没有用的野草。它们呆在了正确的土地上,却选择了错误的时间。于是耕种这块地的人就会被人们取笑——那个人肯定是个懒汉二流子。
真正割麦子的人,从来不抬头看前面的麦行有多长,麦子有多密。他只是埋着头,单膝跪地,一个劲地向前拱,一排排立着的麦子是就是他奋斗的方向。他左手握麦,右手挥动着镰刀,只听“唰”的一声,一大把麦子便倒下了。待他把一行麦子割完,回头看时,那些一起割麦的人,却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那时候,我常常成为割麦队伍里的落后份子。我的腰无法承受我长时间地蹲在地上,待我直起腰来,那一阵酸痛,会要了我的小命。有时候,一不小心,镰刀会划破我的手指,一股鲜红的液体染红了麦杆。父亲走过来,抓一把泥土,搓细了,敷在伤口上,伤口的血被泥土吸走了,带着我身体的腥味很快结成了痂,所以我的手指,现在仍然有泥土血红的颜色。
父亲说,农民的肉要常常地泡在汗水里,被盐浸过,被太阳晒干,然后又接着泡过、浸过,再晒过,直到白色的皮肤变成土地的颜色,他才有耐性,才有力气背太阳过山。我那时候的肉太嫩,虽然有一股子蛮力气,但却经不住太阳一晒。所以父亲常常笑着说:“秀才的鸡巴,哪里晒得住!”
三
所以,我只不过是一株种在土地角落边的苞谷,虽然长得笔直而秀气,却因为被路边的树遮住了阳光,长不出饱满的米粒来——在风岭村里,原来我只是一个可看不可用的懒锤子。
秋收回来的苞谷棒子,被胡乱地丢在平房的房顶上,像一个个熟睡了的金娃娃。白天里,热烈的阳光把它们翻来覆去地晒透,它们的芯变小了,子实也开始松动,像婆婆嘴里的牙,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父母趁着月夜的凉爽,组织一家人坐在房顶上,把一粒一粒的子实从棒子上掰下来,然后再用樘耙把它们摊平。
有时候,我累了,像苞谷粒一样,四仰八翻地躺在平房上,我枕着一堆苞谷棒子,就像与兄弟们拥抱在了一起。那时候,天空在我的身子上面,像一张展开的黑幕布:深灰、空灵、渺茫而又神秘。
银河停留在我的头顶,它是天空里的一条河,每一颗星星就是那河里的一滴水。银河被闪光的水滴积满,静静地流向天空的四面八方。它太过遥远,无限地远下去,直到我看不见那些闪光的水滴。然而,它又似乎那样地近,就在我的鼻子顶上,我伸出手来,在空中轻轻一抓,仿佛就能抓起那些水滴来。
我放开手掌,看见水滴在手心里流动,流向远方。像光阴的流水一样,带走了我的青春和梦想;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懵懂的青春。
谷子没有看见我种的苞谷。她在那个火热的夏天,跟随一阵风走掉了,只给我留下一个背影。从此,我种的苞谷,就没有认真地结过苞谷粒来——到头来,那些辛勤的汗水,只成就了一堆柴火,然后被母亲送进了灶堂里,成了一堆撒在土地上的灰。
我听见那个秋天里的一阵虫鸣和蛙声,它们在田野里疯狂地歌唱,从夏天一直唱到秋天。在夜里,它们比白天更加地闹腾。夜给这个古老的村子带来一种神秘和凉爽,也给那些细弱的生命送去了恐惧和孤独,所以在夜的笼罩下,它们正用嘈杂驱逐着身体的寂寞和内心的胆怯。
在那空旷的天幕下,我是一粒沉睡的苞谷,虫鸣和蛙声把我的身体送入梦中,梦真是一个好的东西!它能实现白天所有未实现的愿望,所以许多的人,愿意生活在梦里,沉醉得不想醒来。
现在我把自己的全身交给了竹林下的老屋,又重新交给了父母,任由他们手中的樘耙把我推平,然后奉献给整个秋天……
2023年9月27日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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