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月饼还是圆的好(散文)
每次翻开《毕业纪念册》,我都会看到一位同学的临别留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那娟秀的字迹,三十多年了,丝毫没有褪色。当然,那是苏轼900多年前的诗句。婵娟,代指月亮。同学友谊是不会中断的,她画的那个大大的句号,至今还像一轮圆月,在我的岁月里转腾,放射出皎洁的月华。苏轼还有诗句,“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赞美的是月饼,或许这就是月饼这个名称的来源以及月饼做法的根据。时至今日,吃月饼赏月,已成华夏大地至美胜景。
一
前年,在老家过的中秋节,这个中秋,于我而言,意义非凡。先说离家近三十年了,有三十个中秋节我没在老家过,换言之,这是我近三十年,第一次在老家过中秋节,再说,我这次是在疫情波动状况下回到家乡,一路测体温、做抗原,通过多重关卡才回来的。游子归乡切,病毒奈我何。
亲人们很高兴,过节那天的晚饭,大哥特地在一家饭店订了包间,除了母亲和我、哥嫂、妹妹妹夫,还有侄女一家及我的二舅二舅妈等近二十人,围着一张直径近四米的圆桌而坐。大家开开心心,吃着、聊着,互相敬酒、敬饮料。大哥说,这小县城里,找一张这样的大桌子不容易,他七天前就跟饭店预订好了,就为了这天大家能坐一块儿聚聚。席间,欢笑声不断,偶尔有片刻的沉寂,大家面面相觑,其实,什么都没发生。我知道,大家一定都想起了逝去的亲人,桌圆人不圆,人挨得再紧,这个“圆”还是有豁口。只是,外面,天低云暗,淅淅沥沥下着秋雨,看不见月亮。月亮没法预订,但谁都知道,月亮总是有的,北方没有南方有,这里没有那里有,眼中没有云里有,实在没有网上有。
吃着饭,大哥突然懊悔自己给疏忽了,忘了买一块大点的月饼,切成小块,大家尝尝。我也自责,怎么也没替大哥想着点。月亮不怕淡忘,即使大家都没想起,还有诗人惦记着呢。月饼更不怕淡忘,每个中国人的心中,今夜,都会升起一块香甜的圆月饼。
这让我想起,到上海多年后,信不寄了,慢慢,电话也打得少了,我开始发短信了,后来发微信了,短信微信都是信,见字也如面,方块字,中国脸,一样亲切。另外,我和妹妹之间还经常邮寄干货互动。干货不容易霉烂,在路上,不管怎么折腾,干货依然坚持不喝一口水。家乡的黑木耳、土豆粉是我的最爱,妹夫每次都把纸箱塞得满满的,顺便夹带几包农家酱,一吃就是几个月。上海太洋气,所以,土特产不够土,特点也不鲜明,我就寄点五香豆、鳗鱼干之类做为回馈。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快递业还在发展中,没现在这么方便,我每次寄东西还要去附近的邮局,服务人员检查好,我再封箱。一年中秋前夕,我去寄干货,看见有人在寄月饼,不无惊讶。于是,我立马去超市买了上海著名的杏花楼月饼,和干货一起寄出。后来,通电话,妹妹说,东西收到了。我特意提到月饼,妹妹说,挺好吃的,就是太甜。我期待的惊喜没有出现,我可是千里迢迢第一次寄月饼啊,这叫我有点黯然,尤其妹妹的后半句,叫我心里泛起一丝说不出的苦。后来,每年过中秋,我换着花样寄。苏式月饼脆香,但外形像老家常烙的糖酥饼,估计没人会觉得新奇,广式月饼皮薄、馅大,京式月饼味道偏甜,这两种口味北方人最能接受,我尽量选这两种寄。偶尔还换换风味,比如哈密瓜味、火腿味,换换形状,正方形的、心形的等等。但依然反应平平,没给人带去更多的欣喜。
不是家人冷漠,现在糖尿病发病率高,控糖已成为人生要务。有一种说法,现在中秋给人家送月饼,约等于给人家出难题。我走了几家老家县城里的超市,看到北方人喜欢的老月饼也成摞地摆在方盘里,鲜有人问津。老月饼除了甜,口感硬,喜不喜欢由你,不服软。
二
说起老月饼,小时候过中秋,父亲要把用吸油纸包的两包月饼拿出来,吃晚饭时,给我们每个孩子分一块,我们都拿在手里,等饭后再吃。老月饼都是当地镇上那种手工作坊式的食品厂做的,工艺粗糙是必然的,但那时生活困难,人们没有心情去咀嚼工艺。月饼一般都是五仁的,里面的青红丝,散发出特殊的香味。每次吃月饼,父母总是将自己手中的月饼掰几块,分给我们兄妹,我们吃得心安理得,因为他们总是说,不喜欢吃甜的。他们是真地不喜欢吃甜的吗?我现在才想起来问,父亲永远听不见了,母亲也听不懂了。
有意思的是,那时的散装月饼,没有人关注保质期,也从来没见过包装纸上印着保质期。父母分发的月饼,舍不得立即吃掉,晚饭后,握着手中的月饼,跑到院子外,满心欢喜,秋意已经很浓了,月已明,风不静。
中秋一定要吃月饼,这风俗,从小就灌输在我的脑海中,尽管我也没有详细了解缘由,只觉得这是祖先传下来的习惯,习惯成自然。
1994年,我们刚到上海一周,就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爱人在参加与一个外商代表团的商业谈判,很忙。下班后,我去把孩子从托儿所里接出来,才想起,该买几块月饼,毕竟是我们来异乡的第一个中秋,晚上,不能空着手去见异乡的月亮啊。那时,想家想得忘情,忘了我走,月亮也走,其实我们是旅伴。
当时的小镇,还没有一家大型的超市,有几家食品商店,也不像现在的商店里月饼堆积如山,考虑新鲜度问题吧,进货都不多。我抱着孩子,一家家转,问下来的回答都差不多,“卖完了”,“没有了”。最后,我在一家饮食店停下脚步,点了一碗馄饨,慢慢和儿子一起吃。边吃边想起家乡,有太多的理由,想仿填一首《水调歌头•中秋》,兼怀父母,可惜,这次,没有月饼来押韵,只能用几羹匙汤水来润色了。中秋不品月饼,吃饱了,却直觉得还是饿。
那个夜晚,爱人回来得很晚,但一家人在一起,月亮就是圆的。厂里分配的临时住房,有一扇大窗户,我翻来覆去不能入眠,看着月亮在云间穿行。那个夜晚,月亮是我们唯一的亲人。
2000年中秋,我在上海一家合资公司工作。那时中秋节还不是法定假日,当天我们正常上班。
午饭的时候,等大师傅将打满饭菜的餐盘从窗口传出,我惊喜地发现,在米饭旁,静卧着半块月饼,豆沙的深红色很是鲜艳。当时,有些同事因为公司没发放节日福利,而改在午餐时发放月饼很不以为然,甚至有些抱怨。其实,我是财务部的,知道公司近期经营遇到了困难,销售不畅,新产品市场接受度不高,老板过节有一份这样的心意就不错了。有同事说:“怎么还发了个半块?”我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同事愣了一下,哈哈大笑。其实,正合我意,半块月饼足矣,现代人,有几人能一口气吃下一块月饼?
仿佛白云旁,挂着半轮月亮,看着半块月饼,我迟迟没有吃。半月之美在于,我们可以期待一个花好月圆夜。
三
2011年中秋,因外派柳州,是我大学毕业后第一次一个人在外地过中秋。
白天,我骑着新买的自行车在柳州大街小巷转了转,车轮碾压着枯黄的落叶,发出轻微的窸窣之声。我不止一次看见,有一家三口从超市里出来,手中提着水果、月饼的礼盒,说说笑笑,想必是要去父母家或岳父岳母家聚餐团聚吧,这让我打心里羡慕。此刻,大街上车来车往,喧嚣如流,我的自行车轮子在孤独地滚动,尽管它们是圆的。
晚饭,我做了自己爱吃的菜,一盅白酒,一杯红酒,一罐啤酒,一个人,一台电视,分明是要将自己整晕的节奏。月亮隐在云层后面,因为万众瞩目,它比我更加孤独。《思乡曲》缠缠绵绵,惹我眼角湿润。朋友短信一句连着一句“中秋快乐!”刚换过手机,有些手机号转换时不慎丢失,弄不清是谁发的,我无法一一求证,我只好快乐地相信,我的朋友遍天下。
想起在上海,三口之家过中秋,夜幕降临,茶几上摆着葡萄和月饼,我们拉开阳台上的窗帘,准备迎接月亮。想起家乡的老母亲,如今,一个人生活,这晚,她一个人,独自地守候着心中那轮忽明忽暗的月亮。想起童年时过中秋。那时父亲还年轻,到了晚上,除了给每人发月饼,还会变戏法似的从麻袋里摸出一个西瓜,拿来菜刀,还没等父亲用力,西瓜见刀就崩溃了,“咔嚓”一声,裂成了两半,瞬间,屋子里瓜香弥漫。西瓜的圆,让我们忽略了月饼的圆,在乡村,它更有资历代表团圆。有意思的是,自从听说“秋不食瓜”,在南方过中秋,的确很少吃西瓜了。吃瓜伤脾,瓜,专指西瓜。为此,曾扯着嗓子和他人争论。北方有一个西瓜品种,称为晚西瓜,就是在中秋前后才上市。后来看一养生节目,秋天吃不吃瓜,决定于个人体质,这我相信,我脾不好,脾气也不太好。
相信杯中有明月,不忍一干而尽,小口啜着,慢慢啜着,像吻。不知不觉,人已微醺,月已睡去,我手中的月饼还圆着。
千年磨砺,月饼显然还不能成为主食,但过中秋不能少了月饼。一个人过中秋,也必须要买两块月饼意思意思。2018年中秋节前,一个周日,散步正好经过一家点心店,便顺便到里面转转。先买了杯奶茶,在靠窗的座位上小歇一会儿后,便到食品自选区,选中了两块月饼。这个中秋节又要在柳州度过了,原因是,一天法定假不值得回家,来回奔波,且前段时间刚刚休假一周,不能再请假了。
回到住处,把东西从双肩包里掏出来。咦,怎么不见月饼?再理一遍,还是难觅其踪。一定是落在了付款处的柜台上。还好,其他点心的包装上有点心店的联系电话。一问,服务员温软如蛋糕般的回答:“抱歉,没有见到。”本想算了,等第二天到了办公室,钱夹里忽然看见了那天的付款单,两块月饼三十元,我心疼了,就又想起这事,便又打了电话。对方依旧很耐心,说要看摄像头,然后回复我。一番折腾,第三天,让我去取月饼。我知道,取回来的月饼,已经不是原来那两块月饼了,正如今天的月亮,也不是昨天那一轮。
这个小插曲,让我和月饼的感情越来越深。怕甜,就买无糖的,自己吃,或寄给家人和朋友,都是不错的选择,好不好吃在于个人口味,但那是一份什么也替代不了的美好祝愿。
而且,我要买圆的月饼,因为,在我心目中,月亮永远是圆的,即使遇到云遮月或月偏食甚至月全食,无论何时何地,我都祈愿天上人间,万家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