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八月末的一个傍晚，独自在家写一篇短文，忽然书桌、电脑都震动起来。愣了两秒钟，一下子明白过来——地震了。
　　 跑出家门？还是不跑？感觉就是一次轻微的有感地震，那么大级别的地震会不会接踵而至？犹犹豫豫间，竖起耳朵听听，走廊没动静，窗外几个熊孩子还在花坛边，嚷嚷着玩得正嗨。都不跑，我跑啥？淡定地坐到沙发上，抓起手机看个究竟。
　　 手机微信里，可不像窗外那般平静，一条条信息开锅煮饺子似的翻滚。有的大声疾呼“地震了，地震了”，生怕别人没有震感。有的稀里糊涂“地震了吗？”好像打探菜市场关门没？有的发出图片，超市货架上瓶装酱油、醋掉落，碎了一地。最搞笑的是我弟媳妇，她前几天刚下载个手机地震预警软件。还别说，地震前的几秒钟，这个软件“嘀嘀嘀”地报警。她却走向厨房里的电饭煲，心里纳闷，刚刚闷上的米饭，这么快就熟了？等到看了手机，发现是地震报警，心里才有些害怕。
　　 从日本回国刚刚一年的女儿小猪，则在微信上留言：淡定，淡定，一次有感地震而已。小猪在日本学习工作十年，早已经被这个多地震国家震习惯了。记得，前两年东京发生里氏五级地震，电视新闻报道有人员受伤。我赶紧打电话给小猪，却联系不上，心中涌起一阵不安。等到半夜时分，电话接通，小猪说刚才在看电影，手机关机。能说啥呢？频繁的地震早已把小猪锤炼得处变不惊，或者说习惯成自然了。
　　 很快官方消息传来，地震发生在距离市内八十公里的普兰店区，震源深度为10千米，震级为2.8级。按照地震学的划分，大于3级低于4.5级的地震为有感地震。这样的地震人们能感觉到，但一般不会造成破坏。我们这次地震不够3级，勉强算是一次有感地震。其实，我们这座城市一部分地区是处在地震带上，只是多年没有发生过地震，一旦大地震动一下，人们多少都会有些不安情绪。
　　 不安的情绪，如同窗外的夏风一掠而过。微信上，关于地震的话题很快就消停了。偏在此时，我却因为地动而思绪飞扬，像春天里的杨树花一样飘忽不定。一些与有感地震相关的时日，浮现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有感于那些曾经的琐碎故事。
　　
　　 二
　　 因为没有经历过大地震，关于地震的感性认知，主要源于媒体和文艺作品。印象深刻的地震，一次是发生在一九七六年的河北唐山大地震，一次是二〇〇八年的四川汶川特大地震。真正亲身体验过的地震，只有小时候经历的辽宁海城地震。
　　 一九七五年二月四日，辽宁省海城县（今海城市）发生了强烈地震，震级里氏7.3级。资料显示，这是在正确预测地震的基础上，由官方组织撤离民众，明显降低损失的唯一成功案例。
　　 海城距离我们这里只有一百五十多公里，因此“撤离民众”也包含我们。一九七四年的初冬季节，频繁的有感地震引起官方和民众的担忧，从那时起大家就开始自发地撤离——搭建地震棚。这是城市建设发展史上的一次奇观，家家户户都行动起来，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搭建各种样式的临时建筑，以此为“家”，以防不测。
　　 地震棚的选址，一般选在离家不远、远离楼房的开阔地，比如花园、广场、操场等处。我家西边有一所盲哑学校，学校围墙高约一米五，墙外是人行步道，毗邻之地没有任何建筑物，成了左邻右舍竞相盖地震棚的最佳地。地震棚的构造基本上是背靠围墙，三面用木方木板围起，人字顶梁，棚顶覆盖塑料布防雨，正面留一个简易门，极像农村田间地头的窝棚。由于各家各户采用的材质不一样，盖地震棚的手艺有高有低，沿着围墙一溜排开的地震棚七零八落，破败不堪的感觉扑面而来，一下子拉低了城市形象，远远看去有点像难民营，仿佛刚经历过战火硝烟似的。当然，也有人家用钢管和军绿色篷布建成四方形的“豪宅”，看上去比较“气派”，只是这种规模的地震棚比较罕见。
　　 地震棚又矮又小，进出都要弯腰弓背。棚内没有自来水，电是从附近电杆上私拉的，接上一个小灯泡。做饭的时候，大人回家做，做熟后端到地震棚中吃。没有家里舒适和方便，大人们是不乐意住在那里的，但也无可无奈何，毕竟生命重要，总比压在瓦砾废墟中要好得多。然而，对于我们这些十一二岁的孩子们来说，感觉就像野人住洞穴一样，有一种回归大自然的新鲜感。
　　 一到晚上，又是另一种体验。躺在棚内，从掩不实的门上看去，路灯昏黄，星空闪烁，真的像置身天地之间，天真地想起过草地的红军，他们天当房、地当床，我们也差不多是这样，就差野菜野果当干粮了。不是当时的孩子们胆子有多大，有多么不怕死，而是无知无畏，年龄太小不懂得敬畏生命，只一味地贪图快乐好玩，地震与否，我们不大关注，也没兴趣。
　　 大人们却相反，一个个忧心忡忡，似乎走着坐着都在谈论地震。听大人们说，张家没盖地震棚，天天吃肉喝酒，李家也是大鱼大肉，他们把每一天都当成世界末日来过，花光了多年的积蓄，只等地球抖一抖，万事皆休。应当说，张家李家是珍惜生命的，临死之前不亏待自己，只是过于消极，忘记了生活的繁复与错综，结果一个有感地震化解了所有恐惧，人还在，钱没了。我们虽然年龄小不懂事，但从大人们的面色上能感受到将要来临的危险，小伙伴们凑到一起也有模有样地议论地震，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好恨恨地骂道，没想到狗屁地球还是个暴脾气。然后，拿过预防地震的宣传材料，念叨着：宁可千日不震，不可一日不防，鸡鸭不上架，地震它最怕……
　　 当时，工厂单位照常上班，抓革命促生产的劲头不能松懈。工作了一天，下班回家，还得钻地震棚里，休息不好。一个月的工夫过去了，地震没来，大人们也疲沓了，干脆回家住吧，休息得好，第二天工作也有劲头。
　　 这个时候，地震就像马三立的相声《扔靴子》，大家都在等另一只靴子落地。为了宽慰自己，作为八级电工的父亲，自己动手制作个报警器。他把一个空酒瓶子的瓶身缠上一圈约五指宽的铁皮，瓶嘴朝下倒立在一个铁丝圈里，又把干电池和一个蜂鸣器组合起来。酒瓶一倒，瓶身上的铁皮与铁丝圈连接，相当于按下开关，蜂鸣器就“嗡嗡”直响。我觉得非常好玩，便不停地推倒酒瓶，听那“嗡嗡”地叫声。
　　 后来，父亲嫌我这样浪费电，就把电池取出。只在每天睡觉前，才装上电池，把瓶子倒立好。有时候，夜里起来上厕所，瞅着报警装置，好想推倒酒瓶，来一次虚假警报。现在想想，辛亏没搞这样的恶作剧，如果夜半时分，报警器突然响起，大人们该有多么恐惧？
　　 几年后，在课文里读到东汉张衡发明的黑科技——地动仪。我就会想起父亲制作的地震报警器，构造不同，但基本原理相通，珍爱生命的理念并无二致，穷尽一切办法活着。
　　
　　 三
　　 各家各户陆陆续续回到家里，不再住地震棚了。那些闲置在围墙下“窝棚”，就成了我们的乐园。
　　 那个时候，没有电视、电脑、手机，玩不得电游。孩子们的游戏立于天地之间，爬大树、蹚水湾、翻墙头……如今的孩子们当然不理解，这有什么可玩的？但当时于我们而言，这就是游戏，就是好玩，乐此不疲。白天里，那些地震棚，成为我们驰骋的天地。从张家窝棚串到李家窝棚里，你藏我捉，快乐无比。玩大了，难免有大人向家长告状，你家孩子在我家地震棚里撒尿……
　　 海城地震发生后，我们这里平安无事。街坊四邻的，没有房屋倒塌，也没人受伤，但地震波传来时是一个什么状态，恐惧的心理究竟有多么强烈，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唯一记得，几个月后，父亲让我去商店代买香烟时，看到货架上一种土黄颜色的香烟，烟盒上写着“抗震救灾”四个字，好像是八分钱一盒。
　　 春天来时，家家户户拆掉地震棚，恢复往日的生活。我们也应该开学，进入新学期的学习。但是，地震使学校教学楼墙体出现裂缝，被鉴定为危楼。这样以来，我们的新学期就推迟了。
　　 在那个年代，没有比不上学更令我们兴奋的事情了。正当我们乐得不可开支时，班主任老师说，学还得上，没教室，就去我家。老师的家，在当时算是大的，但也不可能大到把全班同学都装下。老师把我们分成几个小组，轮流去她家上课。当年老师大约三十多岁，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一男孩也就四五岁的样子，一女孩还在老师怀抱里。她一边照顾孩子，一边给我们上课，那时主要是语文和算术，课程不复杂，一个老师就能都教了，但确实很辛苦。现在想起来，我们那时太让老师操心了，好在虽然输在起跑线上，没输掉全部比赛，赛程过半，奋力追赶，总算没有辜负老师当年一片真心、热心。前两年，老师给我打来电话。已经七十多岁的老师说起儿子不幸病逝，白发人送黑发人，令人唏嘘。躲过了地震，却没有躲得过疾病，人生无常，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珍惜当下的日子，有钱没钱都要过好每一天。
　　 夏天快来的时候，我们又回到教室上课了。学校还是那个学校，教学楼还是那个教学楼，但不知道为啥不再是危楼了。我们好奇，沿着楼外转一圈，真的发现楼体墙根有一些裂缝，像一条条蚯蚓扭曲着。自此以后，自觉按照学校要求，不在教室、走廊里跑跳打闹了。
　　 若干年后，有关部门拆掉了这座教学楼，重新盖起一座新的大楼，高大气派。孩子们进进出出学校，无忧无虑地上课学习。谁能想到，这里曾经有一座在地震中受创的楼？如果不是这次有感地震，我几乎都忘记了那些蚯蚓一样的裂缝。一道道裂缝好像天书一样，无声地告诉我们，学会敬畏自然、珍爱生命、感恩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