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雨，下到楼顶，顺着管道流到一楼，哗哗哗地。
　　 雨停了。一楼的张爱玲将两锅粽子煮得烂透，热气腾腾。张爱玲准备把粽子送到小寨的军人服务社。张爱玲的男人老丁死得早，靠各种批发粽子，才得以把三个娃拉扯大。
　　 张爱玲出门看见有个塑料桶摆在她家外墙的出水管道口，桶里还戳了个拖把。一到雨天，对门的田秀英就来接这股雨水，不花水费就能涮她家的拖把。
　　 张爱玲不愿意了。凭啥哩，水管子从我家外墙上挂着，跟你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你干指头蘸盐的手伸得长，驴嘴还伸到牛槽来了。男厕所还有一桶尿水哩，你看你还占不？你说你的脸咋这大的，我让你今天还就占不成……
　　 张爱玲一脚把桶踢翻，拍着肚皮，大声骂哩。
　　 田秀英不是吃素的，闻声腾腾腾冲出来，指着张爱玲的鼻子对骂。咋，咋，你想咋？谁怕谁呀。
　　 田秀英的气势来源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张爱玲和楼上的住户基本上都骂遍了，在厂家属院的名声都瞎啦。人民群众都站到她的一边呢。
　　 张爱玲永远是孤军奋战。男人老丁人没了，那就不说了，虽说有一女两男三个娃，也是靠不住，没有一个能帮上忙。所以只能拍着肚皮，以助声威。
　　 张爱玲属鸡的，估计是个斗鸡，自从嫁到这个院子，就没有安生过，在外战天斗地，怼神骂鬼，在家也是踢鸡踩蛋，没有一刻的安宁，谁都要挨她的骂。这一辈子，张爱玲里里外外一个人都没有维下，活成了孤家寡人。
　　 老丁在世的时候已经离不开药了。张爱玲骂老丁是药罐子，老丁回骂她是张瞎子。张爱玲高度近视，到后来眼镜片有啤酒瓶子的底那么厚。
　　 张爱玲一听骂她瞎子，跳起来还嘴：丁建国，我是瞎，我瞎了我才跟你哩。丁建国，你个没良心的，我日你妈！
　　 老丁一边咳嗽一边回：张爱玲，我日你！
　　 张爱玲：来来来，你还有那本事，看把你娃腰闪了。
　　 老丁加重语气：我日死你！
　　 两口子骂仗的时候，三个娃一言不发，该看电视看电视，该做作业做作业，该吃饭吃饭，一筷子都不会少夹。这家人的晚饭永远四个菜碟子，一个蒜泥拍黄瓜，一个西红柿洒白糖，一个炒西葫芦，一个油泼辣子。在陕西，油泼辣子也算一道菜。主食就是蒸馍和米汤。这是夏天，到了冬天，就换成一个炝白菜，一个炒绿西红柿，一个腌雪里蕻，还有一个雷打不动的油泼辣子。主食就是蒸馍和玉米珍子。年节的时候有肉，包大肉韭菜馅儿的饺子。
　　 三个娃里的老大叫丁洪波，是丁家唯二戴眼镜的人。丁洪波戴眼镜是读书太刻苦，家里灯泡瓦数低，把眼睛日塌了。老丁生前最爱这个爱读书的老大。老丁吃的药里有一种糖浆，甜甜的，黏黏的，还怪好吃的。老丁常把丁洪波单独叫到卧室，门一关，倒半勺糖浆给丁洪波，说吃了有病治病，没病强身。丁洪波把糖浆一口咽了，再喝水漱漱嘴，又去读书。
　　 这如何瞒得过张爱玲的眼，她威胁丁洪波说，咋那么×馋的，再吃老丁的糖浆，就把他的嘴撕扯。丁洪波嘴硬，说他没有吃。张爱玲斜眼冷笑，说：×馋的人就该嘴上挂个蝎子蛰一下。谁偷吃我的枣谁就是狗，就把谁噎死。
　　 张爱玲包粽子要泡枣子，每次都防贼一样。丁洪波气得脸色发白，赌咒说他偷枣吃就让枣核就把他的肠子肚子都戳烂。
　　 张爱玲说：哄鬼去，真当我眼瞎啦，我的枣都有数哩。
　　 丁洪波因此心里有了芥蒂，暗暗发誓，这一辈子都不吃粽子不吃枣。从此一到家，谁也不多理睬，读书更狠了。
　　 老丁病逝前交代丁洪波考大学就考陕西师范大学，那是个好学校，离家近不说，将来还能教书育人，多好呀。丁洪波心硬，没有听他爸的话，考得远远的，到冰天雪地的东北念哈尔滨工业大学去了。
　　 老二叫丁洪萍，学习不好，但是长得不孬，用现在的时髦话说，就是丁家的颜值担当。老丁是干瘦干瘦的丝瓜瓤子，张爱玲是个高度近视的黄胖子，牙也是黄的，一看她这长相你就犯恶心，不想吃她包的粽子了。以这两口子的基因遗传，丁洪萍除过头发有点稀，腿有些粗，也算是个长得好看的。特别是那双眼，又大又花，一笑，再露出雪白的小虎牙，真招人稀罕。
　　 张爱玲骂丁洪萍的话就难听了。最客气的是“狐狸精”，不客气的都没法写到纸上，读者诸君大胆想象去。
　　 老丁丁国庆有个姐，也就是丁洪萍她姑，叫丁彩霞，和丁建国一个厂，是厂医院的化验员。老丁吃的药都是丁彩霞送过来的，所以常来常往。有一次张爱玲骂女子，当姑姑的丁彩霞实在看不下去，就劝了张爱玲一句：女娃不比小子，长大了，知道要脸了，有些话，人前人后的，就不要说了，伤娃的心哩。
　　 张爱玲的麻泼病犯了，又骂丁洪萍她姑：日你妈的丁彩霞，驴槽伸马嘴，我骂我娃哩，轮不上你皮干。你想管娃你生一个去嘛，鸭子不下蛋，还要管鸡窝的事哩。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张爱玲揭娃她姑姑的伤疤了。丁彩霞是因为不能生育和老公离婚的。
　　 丁彩霞被骂哭，丁洪萍也满眼泡的泪，老丁病中挣扎起，怒骂张爱玲：我日死你！
　　 丁洪萍长得好，学校还有厂里那么多小伙子排队请丁洪萍滑旱冰哩，她不去，说不会滑。给她送电影票，她也不去，说不爱看。当时流行交笔友，丁洪萍有一次看《辽宁青年》杂志，上面有交笔友的信息，她随便联系了一个。结果信来信往，一发而不可收拾，竟自由恋爱了一个军官。半年写了一抽屉信，丁洪萍就把自己早早嫁了，嫁得远远的，嫁到新疆去了。
　　 张爱玲生了老大老二以后本来不准备生了，歇了好几年，意外怀孕，张爱玲骂老丁：丁国庆你是驴呀，我说你控制不好，你还非要和我犟哩，说你是熟练工，你原来就是这球本事呀。
　　 老丁不服，嘟囔：没有球本事，你能怀上？
　　 争执完了，两人冷静下来，觉得娃来都来了，咋能真把娃关到门外面呢？就算来个客，咱还端茶倒水哩，何况是咱自己的娃。那就接着生呗，这才有了老三丁洪琪。
　　 老丁给丁洪琪上户口的时候，派出所的那个户籍警是个慌慌子，把名字填错了，写成了丁红旗，丁建国也是个慌慌子，当时也没细看，回来才发现字写错了。老丁觉得无所谓，丁红旗就丁红旗，念起来都一样地，写起来还少写两笔哩。再说了，自己建国，儿子红旗，到国庆了可不要挂红旗嘛。
　　 张爱玲不干。凭啥哩，老大老二都是三点水的洪，到老三就成绞丝的红了，老三不是这家的娃，是野种吗？为这，又没少骂老丁。
　　 老丁自知理亏，加上张爱玲包着头巾还在坐月子，就没有回嘴。
　　 张爱玲喝着红糖水，嘴苦，咋喝都不甜，心里毛焦，就骂个不歇。当时老丁还没有得病，年轻气盛，按捺不住，恼得就朝自己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瘦，脸上没肉，抽得颧骨疼。
　　 张爱玲：丁建国你狗日的，打自己算啥本事。来来来，你打我来，你把我打死。反正你就看不上我，你一家子都看不上我，嫌我是农村户口。把我打死你，换个城市户口的妖精，你才心满意足。
　　 老丁气得咬牙哩。老丁的姐姐丁彩霞也在场，正给丁红旗冲奶粉，看气氛不对，赶紧把老丁推出房子，压低声说：忍忍吧。好赖还不是你招来的。
　　 老丁一听这话，一声叹息，牙口一松，手指插进头发里，身子往墙上一靠，把头一勾，不言传了。
　　 丁彩霞说的没错，张爱玲的的确确是老丁招来的。
　　 丁建国还是小丁的时候，有一天厂里放假，他进城逛，顺便给她姐买了一双板鞋。那时候流行穿那个哩。说是布鞋，底子却是塑料的，比手工纳的千层底布鞋显得洋气，关键是物美价廉，穿上也透气。丁国庆买了鞋，又吃了“白云章”的饺子，看天快黑了，准备挤个公交车回呢，结果遇上了两个关系很好的伙计，手里都拿的票，一个要去和平电影院看武打片《少林寺》，一个要去易俗社听秦腔戏。丁建国爱看武打片，本来要去看《少林寺》。拿着戏票那个伙计就悄悄对丁建国说：人家是约了女朋友一搭的，你想去当电灯泡吗？
　　 丁建国醒悟过来，就去易俗社看秦腔戏去了。那天演的是折子戏《大报仇》里的“骂四贼”。那是个三国戏，讲关羽和张飞战死，刘备领七十万大军伐吴为兄弟报仇的故事。
　　 进去以后，丁建国借着微光，发现邻座是个戴眼镜，短发，圆脸的姑娘。丁建国一下呼吸急促了，呼哧呼哧的。上中学时丁建国发育了，暗恋过自己的语文老师。那个年轻的女老师就是戴眼镜，短发，圆脸，刚从师范毕业，甜美地像个红苹果。丁建国做了一个和这个语文老师有关的荒唐梦以后，非常自责，自己咋这么不要脸的，竟然在潜意思里对老师耍流氓。于是，他用小刀在胳膊深深划了一道子，以示惩戒。
　　 在剧院看到这个姑娘，丁建国的心不由又躁动起来，眼睛不往戏台子上瞅了，只是一个劲地偷偷往旁边瞄。过去人常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这话一点不假。放映厅里光线极暗，戏台子上发出朦朦胧胧的彩光，在其映照之下，那姑娘虽不是美人，但是绝对增色不少，丁建国一时都看呆了。
　　 台上的刘备吹着胡子骂哩，浑身都是颤的：“范江，我把你个贼呀！开言动语骂范江，阵阵恶火烧胸膛。我三弟生来性情犟，怎忍执刀把他伤。今日犯在王手上，我定要把贼活开膛……”
　　 丁建国哪里听的进去，那姑娘倒是入迷，兴起时索性把鞋脱了，光脚盘坐着。丁建国看着姑娘没有穿袜子，胖乎乎的脚丫子还一抠一抠的，不由心里一动，有了想法。
　　 丁建国也是贼大胆，伸腿把姑娘的鞋勾过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提出来，找个垃圾桶悄悄丢了进去。那时候，易俗社的垃圾桶还是熊猫吃竹子造型。把鞋子往大熊猫肚子一塞，丁建国又偷偷溜回去啦。
　　 戏毕了，散场，姑娘寻不到鞋，走不了，又慌又恼，骂开了：谁日他妈的把我鞋偷去了？偷去闻味呀，还是给你妈穿呀。
　　 丁建国心里一惊，这女子还这么泼辣有味的，比台上骂四贼的刘备还骂地欢畅。
　　 和姑娘一起来看电影的两个伙伴害臊得低着头，扯那姑娘的衣服：爱玲，这是西安，快悄悄地，不要丢人了，光脚走吧，城里地干净，一个土疙瘩都没有。
　　 丁建国这时候就上场了，把给他姐买的新鞋递上去，笑眯眯地说：唉，你看这社会风气咋这么不好的，连人脚上正穿的鞋都有人偷哩。你看巧不巧，正好我给我姐捎了双新鞋，不嫌弃就穿去吧。可不敢让玻璃渣子把脚给扎啦。
　　 张爱玲不骂了，也不好意思起来，捏住衣角，脸红红地说：那咋行，咱俩又不认识，我凭啥要你的东西？
　　 丁建国：你看你，谁还没有个急处？你帮我，我忙你，这社会才能好呢。千万不要客气，你就当我是你哥。你就当我借你的。我叫丁建国，南郊一九九厂的，我们厂是国营大厂，就在……
　　 姑娘：丁哥，你这人真好。
　　 这姑娘正是张爱玲。渭南白水人。白水县的建筑公司在西安有工程，招了几个帮厨的白水女娃，其中就有张爱玲。张爱玲到西安，钟楼也逛了，羊肉泡也吃了，易俗社的戏也看了，没想到丢了个鞋，认了个干哥，真是经了世事了。人都说，干哥干妹子，骚情一阵子。两人最后就果然钻到一搭去了，结了婚，生了三个娃。说到底，还是老丁自己招来的孽缘。
　　 后来丁建国和三个娃，这四个姓丁的整天挨张爱玲的骂，丁建国就胡思乱想，觉得那天去看戏，错错的，偏偏看的是“骂四贼”，害得四个姓丁的被张爱玲这麻婆娘给骂成贼了。早知道就去看《少林寺》啦，电灯泡就电灯泡，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
　　 不扯闲话，接着说丁家老三。
　　 三个娃里，老三丁红旗也少不了挨张爱玲的骂，但是丁红旗挨骂了从来不挂相。老大和老二一挨骂脸上变颜变色，唯有丁红旗唾面自干，你骂你的，我八风不动，就当没有听见。张爱玲骂丁红旗就像拳头打到棉花里，一点意思都没有。于是，该骂丁红旗也骂，只是潦草了，就简简单单“某怂”二字。
　　 怂在陕西话里不是好话。骂丁红旗什么怂呢？张爱玲看具体情况而定。笨怂、瓜怂、然怂、闷怂、瓷怂、蛮怂、怪怂、脏怂、憎怂、碎怂，瞎（发哈音）怂……哎呀，好我的怂哩，竟然有那么多的怂要用到丁红旗的身上。
　　 丁红旗三岁了还不会说话，一家人一度疑心他是个哑巴。后来说话了也说得稀少，嘴主要是用来吃的。张爱玲煮了粽子是拿来卖的，轮不到丁红旗解馋。但是丁红旗就有本事吃到嘴里。刚蒸出来的热粽子，趁着还没有定型，捏住使劲一挤，多多少少能从三个角尖像挤牙膏一样挤出几疙瘩糯米团。丁红旗就经常趁张爱玲不注意弄这事。个个粽子他都要过个手。怕烫，捏一个热粽子，手赶紧往凉水里泡一下降温，然后接着捏下一个……
　　 后来翻车了，让张爱玲抓了个正着，这回啥都不骂，什么怂不足以表达愤怒，砰砰砰直接开打。老丁看不下去，在一旁劝里：不打了，不打了，瘦得猴一样，经不住你三拳两锤头。
　　 丁红旗贪吃，却不长肉，确实瘦得像个猴。厂里人说丁红旗活脱脱就是丁建国的翻版。丁建国瘦那是有病哩，丁红旗瘦得却没有道理了。
　　 上初中了，开运动会，丁红旗举不动铅球，跑不了八百米，啥项目都没要报，老师就让他参加彩旗方阵，开幕式的时候要举着旗子在操场走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