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宋《吴郡志》中有“天上天官，地下苏杭”之谚语，后世传唱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自古，合称富美宜居之地，外地人难免混淆不清。苏州人讲话恬糯，不急不慢，任凭客人咋说咋好，只要大家开心嘛，就好得勒。姑苏女婿余范，却不喜欢胡调，他常念叨苏杭，各有各独特的性格和气质，非要跟客人，把不确切的地方，讲个汏汏清爽。这，成为他与苏州人，泾渭分明的区别。
　　 早上5点，余范起身，下楼到隔壁停车场里，给汽车充电。快充一次，至少要一个多小时。余范守着充电桩，在院子里晃动手脚。他的手机里，播放着一段姑苏评弹：“踏石階，走雨巷。雾润情思，雨淋闲愁，烟霭锁魂乡。吴侬细语似歌唱，侬伴花芬芳。小桥流水清，人间似天堂。趣高弄清雅，何言赏孤芳。人在画中走，江南好风光。话情意，语衷肠，楼阁赏清风，庭台闻酒香。一丝江南雨，情牵梦还乡。”
　　 乌漆墨黑的停车场，细密的雨丝，粘黏上他的头发、面颊和裸露在外的手臂。他想起苏州的一个笑话，说的是，苏州的雨多。“啥叫苏州的雨？早上落雨、中午落雨、晚上落雨。今天落雨、明天落雨、后天落雨。星期一落雨、星期二落雨、星期三落雨、星期四落雨、星期五落雨、星期六落雨、星期七落雨。”苏州人边说边笑，前仰后合，合不拢小嘴。余范的家主婆小珍，顶喜欢讲这个笑话，每次笑得比别人声音大。余范总是怼一句：“倷叽喳得勒，搓不类哟。说天天下雨，四个字不就好了，叽喳个没完。”小珍糯叽叽回嘴：“你烦思烦得勒，闹！”瞧老婆迷花眼笑的模样，每次余范不想笑嘛，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6点多充完电，余范把车开回车位，轻松地往家走去。他哼着评弹《宝玉夜探》：“乌洞洞的大观园里冷清清，贾宝玉一路花街步，脚步轻移缓缓行，他是一盏灯一个人……。”山塘街的人家，灯光一簇簇亮起，不时有邻居推着电动车出门来。
　　 “倷到哪搭去？饭吃勒？”
　　 “朆勒，回屋里吃去。倷早得勒，上班则啊？”
　　 余范与贴隔壁的话音未落，已进到自家屋里。只见小珍把桂花红糖小圆子盛好，梅花糕端上一大碟。他花上十分钟，热乎乎吃下。7点之前，余范准时起身，出门开工。
　　
　　 二
　　 余范本是杭州人，家在距杭州市区十几公里的镇上。三十多年前，他离家独自到苏州做生意，认识了工厂做工的苏州小娘女魏小珍。魏小珍个子不高，圆脸，特别爱笑。年轻时，她与高大儒雅的余范站在一起，在外人眼里，算不得般配。余范偏就爱魏小珍，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后来，余范当上了姑苏区魏家的上门女婿。
　　 魏小珍会唱评弹，她的父亲是一位评弹演员。苏州评弹名家甚多，老丈人魏老，学的是蒋调。魏老常跟余范聊，蒋弹宗师叫蒋月泉，创作了众多经典作品,如《杜十娘》、《厅堂夺子》、《莺莺操琴》、《战长沙》、《许仙哭容》、《刀会》等。蒋宗师的评话、弹曲、填词功夫，甚是了得。魏老起调开唱：“关公奉命带精兵，校刀手挑选五百名。那孔明在他临行嘱咐言几句……”有京剧老生唱法，亦有京韵大鼓发声，一曲蒋弹唱出英雄气概，果然与众不同。评弹用苏州方言表演，是江南文化中较高文化层次的代表，说、噱、弹、唱，雅致有腔调，幽默多含蓄。受老丈人耳濡目染影响，余范成了评弹迷。
　　 每个周末下午，余范都要买张评弹茶馆的票，守名角的场子，听到夜里散场才归。台上，一男生一女生，一长衫一旗袍，一三弦一琵琶，吴侬软语，声调婉转。长衫演员将三弦侧抱于怀，三弦音色独特，清脆明亮。旗袍演员将琵琶竖抱，左手按弦，右手五指弹奏，琵琶音色丰富，高低音忽上忽下。
　　 听吴亮莹老师弹唱一曲《苏州好风光》：“春季里杏花开，雨中采茶忙。夏日里荷花塘，琵琶丁冬响。摇起小船，轻弹柔唱，桥洞里面看月亮……”，歌声从耳朵绕过房梁，从皮肤酥透到骨头。余范老半天回过神后，方抿上一口茉莉花茶，真真好不过瘾。女生唱罢，男声起，琵琶方停，三弦“铛铛”又拨响。清音古韵，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画舫摇撸，恰似那神仙，下凡到了人间。
　　
　　 三
　　 余范对苏州话，只能讲个七七八八。他对不熟悉的新曲目，有些唱词不能完全听懂，这不影响他，自我陶醉在弹曲里。一个姑苏女婿，听评弹时，偶尔需要打开节目单，边听边对纸本中的词，在苏州这算不上没面子。就像他讲苏州闲话，夹带着杭州官话，没有人会笑话他。小珍家学渊源，能弹会唱，终因不爱登舞台，生生把这门技艺丢下。平日里，有腔调地唱上一曲给余范听，倒是常事。下了班，老婆孩子奥灶面，余范甚是知足。
　　 苏州本地人，给钱也不会加班，工作喜欢离家近，周末要各处白相去。余范喜欢苏州这性格，从这一点来看，他骨子里像个苏州人。余范的家乡杭州，早已是另一番景象。但见起高楼，建高架，马路越来越宽阔，车辆越来越多，外来人口越来越密，工作越来越内卷，房价越来越离谱，压力越来越山大。若是余范还留在老家生活，以现今生意不顺，银行里没几个钱的状况，一定是抬不起头来的。杭州被称为互联网风口、财富神话，一个值得去拼命挣钱的地方。但它在余范的心里，离他想要的生活，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想到这，姑苏女婿余范的嘴角三十度上扬，笑得颇有几分痞气。他眉眼之间，杭州生意人的模样，不经意中显露无遗。
　　 手机屏幕一闪一闪，滴滴平台的接单提示来了，余范的工作，开始忙碌起来。这一日，滴滴平台推送给他的单子，比往常多出不少。特别是晚饭时间过后，一单又一单，停不下来。客人打车方向，大都前往苏州工业园区。在金鸡湖附近，余范又接上一个外地口音的小伙子，车子驶向工业园区，开往华为苏州研究所。
　　
　　 四
　　 小伙子坐在车子后座，黑色双肩背包特别大，看上去鼓鼓囊囊的。他穿着熨贴的白色T恤衫，精神抖擞，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他将右手靠着身边的背包，低头安静地看着手机，耳朵上挂着蓝牙，正在忙着回复信息。余范不忍心打搅他，将车载音乐关了，轻轻打开了半扇车窗。窗外，秋雨过后的新鲜空气，夹带着淡淡的香樟叶和桂花香，飘进了车内，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车子驶入桑田岛，驶近一排排俄式古典建筑群。灯光下，隐约可见院内园林造景，雅致隽秀，曲径通幽。到了大门口，小伙子敏捷地下了车，余范摇下副驾驶玻璃窗，这才开口：“华为Mate60，遥遥领先！你们真棒！加油哦！欢迎下次乘坐我的车。”
　　 小伙子双眼清澈发亮，他回答道：“谢谢您！加油！下次见。”
　　 小伙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余范还在抬头看着，一幢幢鹅黄色、淡绿色、绛红色、乳白色的办公楼，每个房间彻夜灯火通明。余范浑身上下都能感觉到，一股使不完的力量和激情。了不起的华为，在全国有无数这样的，优秀的精英创业团队。他们充满活力，生生不息，怀惴梦想，成就梦想，成为新产业的动力引擎。
　　 余范的车子还曾一次次，路过苏州工业园生物医药产业园。一年前，这里还分外繁忙，几百家药企的货运车辆，日夜川流不息。今时今地，医药园工厂里加班的场景，戛然而止。路过那一片漆黑的园区时，他相信，千百年来，实业为基的苏州，是不会轻易向挫折低头的。
　　
　　 五
　　 在半个苏州人的姑苏女婿余范心里，苏州是一个神话般的城市。
　　 苏州与上海相邻，苏州到上海，高铁仅需半小时。两市互通了地铁，坐一趟只要55分钟。上海与苏州人相互白相，只消早上起来，乘个高铁或地铁，吃好玩开心了，晚上各自搭车各回各家。苏州人要乘飞机，抬脚去上海就好了，不用大费周章自己建机场。论友情，苏州与上海走得近，与杭州倒略显生份。
　　 在余范看来，苏州低调的奢华、内敛的谦逊，让它始终保持神秘感，从而得以沉心静气，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少外地人喜爱《声声慢》、老街古巷、小桥流水、苏帮菜，喜欢苏州的包容宽厚温和，迷恋它清新与天真的烟火味，唯独忽略了苏州龙盘虎踞的经济地位。这正是，苏州和苏州人的智慧。苏州GDP长期稳居江苏省第一位，经济仅次于广州市，强过全国其它副省级市。作为长三角城市群产业转移的承接地，苏州电子制造业等工业总量居于全国前三位。苏州以电子信息、装备制造、生物医药为重点发展领域，光是制造业未受到电商冲击这一点，就足以让多少个城市艳羡不已。电商对实体经济无孔不入，唯有在苏州完败。苏州依托耀眼的旅游品牌，悄悄隐藏下，它内在的霸气与实干。
　　 余范喜欢苏州通透豁达、世外高人的调性，不露富、不炫富、不怯富，低调睿智，从不跟风。在全国大面积拆迁旧房的年代，只有苏州政府，刚动手就停了下来。遍寻专家各种论证，最终决定，保留古城老房不动，老城区新建楼房限制高度。如今，苏州的历史风貌街区，不是几条街，而是一座城，抬腿一街连着一街，十天半月走不完。苏式园林，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林林总总，目不睱接，多到逛不完。苏州商会，全国八大商会之一，自1905年始，商会档案共计3465卷，一代接力一代，片纸只言也不能丢，至今保存完好。若不是做了姑苏女婿，余范哪有这般慧根与慧识，阅遍苏州天堂，隐逸江湖、寄情山水，与生境、画境、意境水乳交融。
　　 这一晚，他兴奋而自发地在工业园附近，忙着接送科技公司加班人员，不知不觉干到凌晨2点。余范甚少半夜归家，小珍守着动静，接他进屋。她担心丈夫熬坏身体，嗔怪道：“铜钿眼里千跟头，爱财如命，要命不要勒！”余范小声安慰家主婆：“今天加了一个特殊的班，下回不吹头怪脑，会按时下班，要得勒？”余范讨好地大口喝着，老婆温好的赤豆鸡头米羹。这一夜，他倒头就睡，睡得格外沉格外香。
　　
　　 六
　　 次日，又是忙碌的一天。夜里9点，送完最后一单客户，余范将车调个头，朝家的方向驶去。昨晚工作到凌晨2点，倦意袭上了他的眼睑。架在仪表板上的手机，一闪一闪。手机滴滴平台，又推了一单客户过来。见是车子附近的客户，余范犹豫了几秒钟，他忍不住伸手点击了接单。
　　 车子路过平江路附近，沿街的游客，成群结队，站在路边等车。余范后悔不迭，苏州滴滴车司机，最怵在景区附近接客。工作时，他们对密集人群，有无法克服的恐惧症。长期慢生活状态下，健康的小心脏，受不住人群，追着服务的刺激。苏州人平均工资，家家拿个大几千，物价水平嘛不高，生活还是可以的。有肯出苦力的，搬大件东西、清洗油烟机的，工资高，苏州本地人做不来。不紧不慢，不追名逐利，是苏州人骨子里的魂。
　　 余范接了单，懊恼来不及，不好让客人失望。他小心地穿过游客人流，把车开到客户定位处。车门打开，上来一对中年外地客人。听客人讲话的语速，不是湖南的，就是江西的。
　　 “啊，足足等了10分钟，急死了人。”女客人坐上后座，抱怨道。男客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余范不用猜就知道，这是一对夫妻。
　　 余范等男客人在副驾驶坐好，安全带系好，车子开动，才开口说道：“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我们苏州，和其它地方不一样，老城区多嘛，全是单行道。看上去我的车子离你们不远，实际开过来，要绕一个老大的圈，费不少时间才到得了。在苏州打车嘛，时间上多等一等，是没办法的事勒。”
　　 “这个时间点，我本来是要下班勒。送完上一位客人正往回走，看车离你们近，还是接了这最后一单，送完你们，我就回屋里休息去勒。”
　　 “我们昨天刚从杭州旅游过来，你们江浙话真好听，温文尔雅，和和气气，听着就让人舒服。不像我们江西话，火焦毛躁的。”男客人婉转地，代妻子表达了歉意。
　　
　　 七
　　 “我就是杭州人，”余范愉快地与客人聊起了天：“苏州话和杭州话不一样勒。苏州口音往里收，甜甜糯糯的。杭州话相对硬，发音是往外放的。”
　　 “听师傅一讲，感觉还真是这样呢。我听你讲话，与杭州口音是有不同。你来苏州好多年了吧？”
　　 “喏，算起来，时间可就老长勒。我在苏州，生活三十多年勒。”
　　 “那不得了，你可不就是一个苏州人嘛。”
　　 “哈哈哈，我是苏州女婿，算得上嘛，半个苏州人勒。”
　　 “我原在苏州做小生意，三年疫情，搞得我是瞎七搭八搞七捻三，生意彻底黄了，这才改了行。我做滴滴司机时间也不长，这一行挣不了多少钱，一个月忙到头，到手不过是几千块，也就图个自由自在。平台规矩也多，有时也不好弄，希望你们乘车满意，点个好评。”
　　 “师傅服务很好，我们一定给好评。”
　　 “谢谢勒。你们来苏州旅游，苏州的景点都在城区，很多景点是连在一起的，玩起来轻松不累，你们坐地铁、公交都很方便，打车反倒浪费时间还多花钱，关键苏州人不太爱做滴滴这行，车子并不好打。对我们滴滴司机来说，老城区堵得很，好不容易给车子充满了电，白白堵在路上浪费掉了，忒不划算。其实我们更喜欢接周边地市的单，两三个小时来回一趟，跑个两三趟，就比跑一天市内挣得多，不累，回家还早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