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听到一枚落叶凋零的声音。这是秋天的叹息，它重重地砸在我的内心。我知道，叶落归根是自然法则，也是宿命。叶离开大树，何尝不是一个人被大地收走？生而为人，与一棵树，一枚叶子，何其相似，又如此不同。就像现在，站在车流湍急的街道，我不知迈左脚，或者右脚，向前走一步，未必海阔天空；退后一步，不一定是风平浪静。车拉着人，奔赴各个目的地，有的人中途下车，有的人到路终。人生之旅，陪你一程，和陪你几程的人，我们都该感恩。那些给你痛苦，思念成殇，甚至遍体鳞伤的人，都要说一声：谢谢你。你让我成长，成熟，并在一次一次跌倒之后，重新站起来。
　　 一枚落叶，在这个早晨，从我的视线落下。它划着漂亮的弧线，在落地的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我老去的影子。多年以后，我们苟活于世的人，哪个逃脱得了，被一捧土收割的结果？
　　 好，活着，就微笑着度过，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时刻吧。我们左右不了命运，却可以把握一天的快乐指数。活着，就有希望。活着，距离你想要的又近了一步。活着，才有力气追逐你我的梦。活着，看山看水看世界，看芸芸众生，也看我们自己。
　　 没有哪一个人是白来人间的，责任义务，亲情友情爱情，在各自该扮演的角色里，尽量演好。不留遗憾，才是灵魂救赎。
　　 离开抑或抵达，对你，对我，对所有熟悉和陌生的人，只是一个过程。我们最想要的不过是一颗心灵，有个安放的地方。
　　 我与一枚落叶相遇，与许许多多、纷纷扰扰的落叶相遇，在秋天的渡口，弯下腰，捡起一枚落叶，和它脉脉含情地对视，突然发觉，那是另一个我，不是翻版，不是侵权，而是我的前世。
　　 在尘世走得累了，倦了，我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沉默，没什么说的，说了又如何？疼痛是你一个人的，没有人替你分担，也没有一个人替你疼，更别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四十年前，在村庄，那时候我像长在树上的叶子，紧凑，充实，开朗乐观。每天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有山有水有树林，有苍天白云，有苍狗烟火。我被雨露滋润，阳光照耀，星辰守护，鸟语花香包围。在村庄，我走到哪，黄狗就跟到哪。谁敢和我呲牙，黄狗就迎头赶上。我扛着一把铁锨，去我的五亩土地看看。这几块地很完整，很平坦的活在村庄腹地，与一条叫碧流河的河紧挨着。我明白，身为土地与玉米，水稻，谷子大豆，红薯高粱，很幸运。它们有河水浇灌，有人庇护，有一年三季的温暖，湿润气候渗透。我是谷物、河流、树木的主人，有时候我坐在铁锨把上，瞅着这山水画卷，瞅着我的庄稼，咧着嘴笑，情不自禁地笑。我的笑有着百分之九十八的含金量，山是甜的，水是甜的，风是甜的，雨是甜的，就连我的每一条皱纹，每一个呼吸也是甜的。我说不清我离开村庄这棵大树，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多少次，我问过自己，离开是为了最好的抵达？显然不是，离开村庄后，再回来，物是人非。我们已然成了村庄的客人，与相处六七年的猫重逢，猫的眼里满是陌生，是泪光闪烁，是委屈，是悲愤。蹲下身抱紧猫，它挣扎了一下，还是乖乖地将头贴在我怀里，我清楚有那么一秒钟，不，一刻钟，我的灵魂在疼，像深夜醉酒后，被打翻在地的空瓶子，碎裂地颤动，涌遍我的全身。老房子门口，坐着我原来的看家狗，它时常跑回来坐在门口，望着村口，等我。三叔说，猫也回来，狗也回来。我搬走后，送给三叔的黑子，几天不吃不喝，三叔怕它饿死，就带它打开我家房门，在那呆一上午，或一下午。就这么反复半个月，三叔家，我家，来回穿梭。黑子才开始吃东西，它也许懂了，我遗弃了它。它眸子里的忧伤，令我心疼。我抱着黑子，呜呜大哭。是的，我是一枚离开村庄的叶子。在离开村庄后，即使一遍一遍返归村子，我再也回不到从前。叶子一旦离开树枝，哪有重返枝头的机会？就如人生，自踏上生命列车的那一步起，人世间就再也没有返程票。
　　 我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背离村庄，做了村庄的逃兵，叛徒。我把我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老院子，老石头墙扔在村子，门上了一把铁锁。我把属于村庄的一切，交给三叔，交给时间，交给一挂老钟。我计划过，在城市混得不好，我就回村庄。事实证明，在城市十年，我穷得很稳定，为车贷，房贷，信用卡被刷爆，除了拼命挣人民币，我早就没有逛逛山水，游走大江南北，名胜古迹的闲情。不是不想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是因为我干瘪的腰包，支撑不起我的可怜巴巴的爱好与雅趣。我唯有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微圈的人，在国庆、中秋双节时，云南、贵州、新疆、西藏的自驾游，或者随着旅行社行走江湖，吃美食，感受当地的风俗人情，饮食文化。我呢？终是难得一个休息日，也做兼职，跟一家书城签约，写连载小说，赚点外快。
　　 我这枚逃离村庄的叶子，在城市有了一张床，可我发现这不是归宿，不是在村庄的感觉。鸟笼里没有柴禾火做得饭菜，没有大地，草木，鸡鸭鹅猪，没有牛马驴羊。我耳朵里塞满汽车的鸣笛，楼房与楼房间不隔音的争吵，饮食男女的日常琐碎，以及楼梯口碰面时的冷漠。在我弄丢了一个女文友后，满目的高楼大厦之中，我再也没有一个走心的朋友。每天，我小心翼翼地工作，生怕被炒鱿鱼。谨慎地与同事交流，唯恐哪句话得罪对方。坐在二路公交车上，我和许多许多人擦肩而过。后来啊，后来，我这枚叶子，飘落在如今的单位，我被领导安排妥当，承诺有空就让我写文章，我发表的作品越多，她越高兴。我终于体会到，被人重视，被人保护，被人爱着的暖。我在小说中大面积、大版面写到我的单位，我的工作，我的领导。知遇之恩，没齿难忘。
　　 我是一枚落叶，落到哪是哪。风来了，雨来了。雪也落了一场又一场，学会用骨头走路后，我何惧雪辱霜欺？被一柄耙子，搂进筐里，带回家生火做饭，又何妨？我只要完成我在世的任务，使命。至于归属问题，就不是问题。烧火化成灰，轮回到大地，喂养农作物，叶子不单单是叶子。它形而上的存在于美学，哲学，数学，文学里。在李白，在杜甫，在李清照，在贺知章等诗人墨客的笔下，一活就是千年，一活就是万年。
　　 一棵树高大挺拔也好，低矮弯曲也罢，都会长出一枚一枚叶子，光滑细腻，脉络清晰。有一夕，枯萎了，发黄了，落了。来年，枝头还能抽出一枚叶子。人匆匆几十年，走了也就永远走了。睡在山谷，睡在墓地，睡在森林，沼泽。睡在哪里，不是他她说了算。恰恰是死者的后人安置的，死去的人和落了的叶子，不可同日而语，落叶没人祭祀，也没人怀念。落了就落了，没仪式感，也没唢呐送一程。人死了，吹吹打打，唢呐声声，哭得撕心裂肺，感天地泣鬼神，生怕世上的人不知道。整个村子，没有不知道的，一株草，一条蛇，一只蚂蚁，一朵云都知道。落叶不行，落在大地上，牛踩过，狗往上撒尿，鸡鸭朝身上拉屎，人落井下石，再来两脚。在城市，好看的银杏树叶，梧桐树叶，也有人收藏一枚，做书签。那样的落叶是烧了高香，走了狗屎运。大多数落叶，被扫进垃圾桶内，倒入下水道了事。
　　 不管做人，还是做一枚叶子，踏踏实实，认认真真，本本分分，守住一颗善良，朴实的心，到什么时候，什么境况，都不会随波逐流，人云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