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暖】海口何人踏歌来(散文)
一
夜,我是到好晚以后,才到中山大学去,踏寻周先生的石像。
终于在一棵要两人才能合抱的古凤凰木后,看到先生的半身像。注目,三鞠躬。一种鲁迅先生精神感即刻代入我的身体。我不自觉地挺直,向前。这时,就依稀见有个人从哲学系楼走来。及近,却是个七旬汉,短裤,白背心,步伐有些重。他离我远去时,我才觉出他裤头皮带上的收录机反复放的居然是80年代的交谊舞曲。三拍的圆舞曲尤其多,突丌在这灌木夹道的石路上。"这老头",我几乎说出声来。
二
归来,临圣教序。阳台静静。用手机放些什么。B站内容太具体,易分心。酷我,想反复放一首歌(这样可能不久就略略会唱)。陕北民歌是挺喜欢的。但于夜色、写字不合。放些古筝、古琴、潮州弦诗,又想不出一首叫出曲名的。况且我不喜一夜的老气、古气。为一件小事开了差,纠缠,是我的日常。一时,隔壁的阿姐,一首曲子就隔着阳台墙传来。哎,正好哩。
三
隔天,坐交通车上。我从来无法在车上睡。就一路看时远时近的楼、树、车、田园。一时又乏了,就打开酷我,搜:钢琴。
显示在最前的是:理查德克莱得曼。就一连试了几首。哦,真好。正是从前石门的味道。
那是理查德的时代。每天,早上,早操后,新闻联播,理查德。下午,快吃下午饭,又理查德。晚自修要下课没下课,理查德。
四
我来广州前,家里还没有录音机,只有一台忠厚、耐劳的菲莉浦收音机。那收音机放潮剧、潮乐、天气预报、陈四文讲古为多,早晚有每周一歌。上午下午,半晌,是轻音乐(电子音乐,不知为何后来式微)。我们那时住在大埕的高墘。我回想十二岁之前生活,包括我爷爷,要用力联想这些物件、音乐、古仔(故事)。想得久,连收音机、贝壳灰埕、草棚、猪屋、鸡、狗、猫的气味也好像都冒出来了。
我感觉石门,那时,吃过饭有吃过饭的音乐。先是好高调、色彩明亮的导入,序章一样。中间,感觉琴键与琴键挨挨挤挤(我真听见广播里有从前在大埕听、看到的,用竹篇担挑重物一低一高上下随女子腰身细步摇曳的咦欤声)。及后,我几乎看见帅气的查理德,前倾,躬着臂弯,五指忙忙,像好几个人的长腿,兵操左右,急急切切。最后,叮当。点滴。如女生楼侧的木麻黄针叶,饱含秋水,又经前面这个法国钢琴家的揉揉磋磋,此时,是不落不好了。我想我当时,应该在食饱之后,脚步就要迈出东北角这个对开大铁门时,向个古柱座形的锈色石礅点两下头,说:你,好。这样,就更理查德了。
五
出门就是个缓慢的土坡。我提个东北新媳妇一样艳红大花的铁皮热水壶,到了一丛终年终月开花不辍的五色红缨丹时,新的曲子已经开始进入启承转合的转这个环节了。
只是转得有些暖昧,小步密密的和弦,像我上斜坡一样,快又快不得,慢又慢不得,缓缓,展开。又回头,又缓缓,缠绵,作温柔多情的姑姑羊样的厮首。
待我要进入男生宿舍区,见个卖食杂的小店时,一个东北脸东北大嗓:来,坐。
也不知她招呼谁个,把个来来往往纠缠不清的理查德就喝住了。
六
我与小莫老、梁彦就着缓慢西下的余昏,开始说笑。依例先取笑女生。一个不知何故何典的"高水平"的说法,让我们笑得喘不过气来,把个上好的钢琴曲就吓回去了。查理德夹在我们杂杂话语中的卖力讨好,被我们用201的灰白铁皮门拒之度外。转向202的小勇他们那边去。小勇他们,包括铁供3班那个日夜无休止拉梁祝的白面同学,的内裤、单衫,感动得随风摇摆。
七
与寒暑都十分令人不喜欢的早起铃、早操前的进行曲、第六套广播体操曲相比,其实,令人向往的晚修下课铃,后来不知何人主意,取消了。改由美好的姑娘们,从教学楼楼角传来细幼的声音。这声音呢喃飘荡,如歌,却真叫人听话听声,那温柔朦胧的细语是关切我们:快收收课本、作业薄,快去教工食堂,晚去,肠粉、糯米鸡就卖光了,汤面就稠了,好物件就无了。
夜宵后的澡堂、走廊,比后来出来工作时的东山文化宫的夜市还嘈杂。因为,那广州夜里的灯光市场,是人多,但不至于有人光膀,有人甚于光个抹了香皂的身体,边用身上的肌肉过于用力比揉刚刚脱下的衫裤,还要高唱:哎,妹妹,妹妹,妹,你,你大胆,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呀!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头,莫回呀头,呀头。哎,妹妹,呀,妹妹……哎,妹妹……
男生们在澡堂撒尽多余力气,回到长长的走廊时,可以说:道貌岸然。
好像刚刚所为,全与他无相间。
也不知何时起,熄灯铃淹沉在奶黄的、半死不活的氖气路灯的灯光里。真的,可能是在二年级下学期的尾巴起,我再无听过什么熄灯电铃。
学生分会的孔副主席,他从前是20班的劳动委员,进而晋升为供电专业的劳动部长,进而做了现职。
他的核心上升力、为官力,一则在一张一拉有些长、有些黑的东北多菱柚皮脸,又怒又威;一则在这十点过后,站在一楼,点着房号:501,过十分钟了,再不关,扣分,扣分。
灯是关了。人睡不睡,孔主席就无甚办法。我见到他胜利地路过201门后邹胜利兄的床外时,我很不甘心这一天就在这个舌头卷那么高的扣分声中死去、失去。
于是,我打开我那时初买的wαlkman,让她找到理查德。
我估计,我是在理查德卖力地按着温滑如杨贵妃脂肤的钢琴键,万般讨好地演奏一首曲子时睡着的。
那曲子,理应有个名。
名为:梦中的婚礼。
正是隔壁这个走路说话像少女一样的阿姐那晚奏的曲子的名。
八
去找鲁迅先生,鲁迅先生有力的胡子似随时要说出有力的话。先生不幸早早过身,胡子里还有好多话未说。我夜里来拜谒,祈求先生助我心力、文力。
不想,回到东山居处的阳台,在自撰的赵承楷老师为我书写大字榜书的"一窗珠江,半壁鲁居"的长横匾下,临摩古人笔墨,先生又暗示隔壁的师兄、学长的好嫂子、好姐姐,在她家的厅当中,用三角琴,按下我三十年前的石门之歌。
青春之歌,力量之歌。
九
有道:人是万物的尺度,或人以自己为尺度。
却不知:时间以记忆中的音乐为尺度。
十月,中秋暨过,为何无月来照我写字?我且闲作一诗(押潮州音),调寄西郊:
石门旧地,唤江作海,
且无李白,且无汪来。
石门少年,何人鼓瑟,
何人鼓琴,何人疑猜。
石门新景,流溪海海,
轮来轮转,总为我待。
石门巍巍,周公我爱,
业业久久,永为我楷。
石门石门,无碍无碍。
玉振金声,天赖天赖。
注:石门,码头这边叫海口基。广州人,把江叫做海。过江说: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