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种动物能像牛一样的辛苦，它们饱腹一生，就为一生贡献自己的力量。你很难想象牛在太阳的毒晒下，在牛主人的竹鞭下，卖力地耕着田。有时候我想问它们，热不热，痛不痛，累不累？如果牛也有感知，我相信它们也知道热，也知道痛，更知道累。可这又如何？田还是要耕完，事还得有人去做。
　　 通常我和牛相处的时候，都很可怜它们，会摸着它们的牛嘴，看着它们那漂亮的大眼睛，对它们说，牛牛苦不苦，牛牛累不累。我知道牛无法回答我，它们不会说话，只会用舌头舔舐着我的衣服，从我身上获取一丁点盐分。牛的眼睛很可爱，是一双大大的双眼皮的眼睛，比我那双内双的眼睛好看多了。尤其它的睫毛又粗又长，配合着那毛茸茸的耳朵，呆萌呆萌的。
　　 我家就有一头大黄牛，身体健硕，四肢发达，高高的牛峰挺立着像一座小山。大黄牛全身通体金黄带红色粗毛，走起路来威风凛凛，霸气十足。牛是我三伯家那头母牛生的儿子，在断奶期就一直在我家喂养。大黄牛小的时候很可爱，喜欢蹦蹦跳跳地跑来跑去。可在它离开母亲的那几天里，在牛栏里连叫了好几天，吵得人睡不着觉。随着隔离的时间越来越长，小牛也适应了新环境，不再整夜的叫着，会安静地卧在牛圈的一角，盯着牛栏看。伙伴们放牛都喜欢扎堆放，偶尔碰到那头母牛，小牛都会去蹭奶喝，也不管母牛蹬着腿，想避开它。后来母牛又生了一头小牛，就不让它继续吃奶，会凶它，用角顶它。动物的自然法则里，都遵循着一个规律，母牛不会任由小牛一直吃奶下去，会让它们学会吃草。看到母亲将爱转移给自己的弟弟，小黄牛也不再厚着脸皮去蹭奶喝，学会了大口吃草。不知不觉，小牛已经长成了一头半大点的“大小伙子”，差不多快要有它母亲高了。
　　 小黄牛在一岁多点就要开始训练耕田，从小父亲给它做了个牛套。牛套是为了方便训练牛崽学耕田时的初期绳结，也是为了方便牵引，不然它会四处乱跑。有了牛套，规范牛崽的行为就容易多了，调皮的劲儿也会收敛许多。牛崽长出一对永久牙时就会穿鼻子，时间大约是两周岁左右。穿牛鼻子的时候，得把牛绑在牛栏上，给它灌点酒减少疼痛，然后用一根烧红的小铁棍穿透过去。牛长大一点后，会不服管教，所以必须得穿鼻子。我家大黄牛没穿鼻子前，就是系一个漂亮的牛套，将它整个头部固定住。任何动物被束缚时，都会反抗，小牛也不例外。刚开始上犁套时，它就反应很激烈，不想被人在身上套东西。可它年龄小，力气有限，又怎能挣脱父亲的力量呢？小牛最初力气还没有登堂，父亲就会先在沙地里试耕，给它减轻压力。试耕的时候，小牛是要靠牵引的。牵牛时，不是我在前边拿着绳子，就是母亲在前边牵绳。重头活都是父亲在负责，他拿着一根竹鞭，站在小牛后边控制着木犁，让犁具按着路线走。小牛还小，犁地时吃土不能太深，得试着来。即使如此，小牛依然很顽皮，在地里乱蹦乱跶，不听指挥。不过父亲有的是办法让它老实，小牛乱蹦跶的时候，父亲就将木犁的把手向上抬一点，让犁尖吃土深一点。试耕时，我起辅助作用，在前边死死摁住牛头，不让它乱动。经过几番操作下来，小牛也老实了，不再乱挣扎。小牛也知道，越挣扎越累，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听话，少受点罪。当小牛听话后，父亲就将犁把手往后压一点，让犁尖吃土没那么深。经过几天的试耕，小牛也知道跟着土行沟走，不会动来动去。尽管这样，前边还是得有人牵着，不然它一看到地外边的青草，就忍不住会偏离方向。
　　 到第二年春耕的时候，牛已经被穿了鼻孔。此时小牛就不是在沙地里犁，而是在水稻田里耕。水稻田不同于沙地，会放满水，牛看不到行沟，会走错路。这时候，我和母亲就发挥了重要力量，在前边牵着牛走。经过两年时间，小牛也已经长大，变成了大黄牛，破了一对口。换牙后，大黄牛也有了一定力气，可以耕田了。经过牵引，大黄牛很快找到了感觉，会沿着脚底好走的行沟里前进。等到牛走顺了，父亲就叫我将绳子递给他。我将牛绳从一个木套里穿过，再拿给父亲。
　　 农耕时节，太阳总是火辣辣地疼，将人和牛晒得很热，就连地上的狗狗也知道躲到阴凉处。父亲由于长年从事农活，早已晒得黑秋秋的，活像个黑包公。斜坡村有漂亮的水稻梯田，一丘连着一丘，扎在缓斜坡上。从坡顶往梯田看，一人一牛像蚂蚁一样，在水稻田里欢快地忙碌着，将水田染成了银光色。犁田既辛苦又快乐。每次父亲去耕田，都会叫上我。每次父亲走在水田里，都会跟我讲解犁田的重要技巧，让我掌握要领。有时父亲甚至让我下田掌握犁耙，让我学耕。可我耕田总是会隔行，控制不好犁具。父亲看我那笨拙的样子，又让我站回田埂上，看他犁。于是，我就跟着父亲在田埂上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回地看，关心农事的同时也会聊些天真的话题。犁田的时候，水田里会有许多“狗娃子”从泥土里钻出来，浮在水面上。看到这些小可爱，我就会下到田里去捉，拿在手上玩。狗娃子最特别的地方是会在你手掌中爬来爬去，用它那两个大大的前足不停地扒拉着你的手指缝，麻痒麻痒的，特别舒服。
　　 犁田是个长时间的体力活，偶尔大黄牛犁累了，就会使脾气，想爬上田埂。作为一个优秀的庄稼把式，父亲又怎能让大黄牛得逞。只见父亲左手一拉，牛就吃痛地将脚缩了回来，继续走在田沟里。在大黄牛的世界里，最惧怕的是父亲右手拿着的那根竹鞭，它生怕竹鞭会打到自己的眼睛里。每当竹鞭扬起时，牛就会闭一下眼睛。竹鞭并不是竹子的根部，而是一根细竹，尾部有十多条枝桠。竹鞭是需要手工制作的，得烧一堆火，将竹子关节处烤软，用手沿着柴刀掰直。竹鞭尾部的枝桠，处理方式也一样，得烤软，再将枝桠顺着主干走，一根一根地掰直。竹编并不是什么特别有技术含量的活，用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做好。竹鞭虽然做得很美，可父亲也舍不得拿来打大黄牛，每次都是扬起竹鞭装模作样地吓唬一下它。当然，有时牛特别不听话的时候，父亲会真打下去。但总而言之，只要牛不那么顽皮，父亲也会选择宽容，拉一下牛绳就了事。在犁田的技巧里，牛绳和竹鞭起了很大作用，各负责一边，各司其职。
　　 在水田里，耙田就比犁田轻松多了，大黄牛拉起来也没那么费力。不过耙田水会往前涌去，形成一个小浪潮。水位一高，牛尾巴就拖拉在田水里，会将泥溅得父亲满身都是。有时我站在田埂边上，也被大黄牛甩过来的尾巴，弄得满脸都是。牛看到我一脸泥水样，仿佛很高兴，甩着个牛鼻子，瞪着一双眼睛，耳朵还抖了两下，像在抗议。水田里的水很难闻，咸咸地带着泥腥味。最关键的一点是，田水里洒得有许多家肥，那粪便混合着泥水就更不用提了，生长在农村的人都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被田水弄脏的我，还能去水沟里洗洗，可父亲就不能，他得把田犁完了，才能去清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动物那么喜爱，只要是自家喂的，都很喜欢。记得有一次，我居然用嘴去亲吻大黄牛那乌黑的大鼻子，没想它一伸舌头就将我的下巴舔舐了一下，让牛唾液从下巴处一直流到脖子上。我并没有怪罪大黄牛，还调皮地抓住牛下巴，用着自己小小的脑袋顶着它的头部玩。
　　 我最喜欢的是趴在大黄牛身上睡觉，摸着它柔软的毛发，特别舒服。尤其是在天气寒冷的时候，它身上很暖和，像睡在一张毛毯上一样。农耕过后，我们放牛都喜欢去河边放。河边青草长得比较茂盛，而且稻田少，不用担心牛会窜进田里偷吃庄稼。不过我家大黄牛却从来不吃稻禾，可以随处放。但红薯地和玉米地除外，那东西大黄牛根本抵受不住诱惑，吃得会忘记了自己是谁。牛吃饱了，就会躺在草地上回嚼。这时，就可以躺在它身上，靠着它眯一会。牛身上会有许多牛虱子，咬得牛不堪忍受。有时我也会给大黄牛捉牛虱子，将那些个大的清理干净。牛虱子都爱长在牛蛋蛋的两腿间，或者牛耳朵里。给大黄牛拔虱子时，它很享受，会抬起一条腿，任我捉。我不记得自己捉过多少牛虱子，总之，一有空我就会给大黄牛捉虱子，减轻它的困扰。
　　 大黄牛长大后对红色特别敏感，会对红色产生攻击。有一次放暑假，我牵着它在田埂上放牧。当时我穿着一件红色外衣，手里拿着一本小说正看得入迷，大黄牛吃草吃到我脚后跟处，牛头一抬，将我顶到了稻田里。我以为牛要攻击我，回手就是一竹鞭，打得它一个劲往后退。可牛绳就在我手里拽着，它又怎能退得开。被打了几次吃痛后，大黄牛也学聪明了，每次顶完就往后跑。可牛的智商又怎能跟人比，它还是逃脱不了被竹鞭的教育。父亲听说大黄牛要攻击我，打算将它卖掉，换一头小牛来养。确实，大黄牛的体型已经非常庞大，对人形成了一种威胁。父亲怕牛行人，伤害到我，我可是他唯一的宝贝儿子，容不得有任何闪失。“行”在我们那里，是威胁的意思。可当时，市场的牛价非常低，父亲舍不得卖，大黄牛才逃过一劫。我当时也不知道牛对红色敏感，也没注意到是红色引起了它的注意。直到后来我看过斗牛，才回想起来，每次都是我穿那件红色衣服时被顶到。然后我又对牛进行深入性了解，知道牛根本分不清颜色，只有黑白影像。牛攻击人主要是红色相对于其它颜色更明显一点，在晃动中被认为是在向它挑衅，才有的这个动作。按牛的体型，如果真的要攻击我的话，就不是只顶一下那么简单，会受到很大的伤害。可能对于牛来说，那么轻轻一顶，似在告诉我，让我赶紧往前边挪一挪，挡着它吃草了。大黄牛顶人，类似于有人轻轻拍一下肩膀那种力道，须知牛的力气可是大得出奇，能将一辆小车顶翻。
　　 知道大黄牛喜欢顶人，父亲就不让我牵着它在田埂边上放牧，而是告诉我将牛绳搭在牛背上，让它自己吃青草。听了父亲的话，我也照章办事，将牛绳甩到了牛背上。牛走路时身体会抖动，牛绳也会掉下来，就得去重新搭上。好在大黄牛不吃庄稼，省了我许多麻烦。放牛的时候，我很轻松，可以自由自在地爬到梧桐树上去纳凉看书，或者躺在梧桐树杈里睡一觉。看书时，有时忘记盯牛了，牛不知跑到了哪里，又急忙爬下树去寻找。大黄牛只要不窜进别人家的菜园子里，我基本都很放心，反正都能找到。好在附近菜园子很少，几经来回，原来它就躲在田坎上，疯狂地啃食着那些鲜嫩的青草。
　　 大黄牛最尴尬的一次，是被自己的母亲顶到了溪沟里。那溪沟有点深，而且陡。沿着溪沟，牛是肯定上不来的，需要想其它办法。可明知道溪沟陡，我还是想尝试一下，牵着牛绳想让大黄牛自己爬上来。可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没办法，我只能回家叫父亲。父亲一听说牛掉溪沟里了，也紧张了起来，那可是家里最大的财产。母亲就在旁边，慌得脸色煞白，急忙“呸呸”地吐了几口水，开始念念有词，似在祷告。父亲没有这方面的信仰，就走到堂屋里，从门背后拿了把锄头和一把柴刀挎在腰间，跟着我出发了。母亲不放心，拿了把镰刀也跟在后边。来到牛掉下去的地方，父亲查看了一下地形，决定在侧面山坡砍一条路出来。说干就干，父亲操起柴刀一路往大黄牛方向砍去，母亲则拿着锄头在后边挖土。父亲砍完树，就接过母亲手里的锄头继续挖。好在距离不是很远，挖了一个多钟，才挖到溪沟里。看着大黄牛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心里很难过。我想它一定很绝望，可看到父亲来救它，又充满了生机。如果动物也会说人话的话，我想大黄牛一定会跟我们说声“谢谢”。
　　 回到家，父亲仔细检查了一下大黄牛的身体情况，没有发现什么伤口。不过父亲还是很担心，怕大黄牛有内伤。于是，父亲打算找草药，给牛熬制内伤汤。治疗牛的内伤，我们斜坡村都是用草药治疗。草药很好找，我家屋门口就有一棵千斤犁，树皮可入药。治疗牛内伤还少不了螃蟹和酒，螃蟹得去河边抓，至于酒，家里有现成的。给牛喂内伤药是用一根大竹筒，将牛嘴高高提起，直接往下灌，简单粗暴。牛有没有内伤，人肉眼是看不出来的，只能当成有内伤治。如果牛没有内伤，这汤药也是大补药，就等于给它加餐了。
　　 经过这次教训后，大黄牛也学乖了，不再将自己的身体置于危险的境地。碰到其它牛，如果有敌意，率先第一时间就会采取攻击，或者退怯。不过以它的体型，已经没有牛能威胁得到它了。后来我去县城上学，离大黄牛也越来越远。由于家庭经济原因，为了节省一点车费，我暑假也不回家，待在姑妈家里蹭饭。两地相隔一百里路，大黄牛也就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影子越来越模糊。后来，我在寒假的时候，回了一趟家，大黄牛不见了，牛圈里新添了一头小牛崽。站在牛圈外边，我陷入了沉思，不知大黄牛去了哪！也不敢问父母，毕竟农村也很无奈，为了生活，什么都得精打细算。
　　 就这样，大黄牛彻底地离开了我，不知身落何处。它留给我的印象，就只剩它那高大雄伟的身姿，还有它那一身金黄带红的颜色，静静地流淌在我的记忆里，越拉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