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有点摇晃，不是让风吹了，风能吹动太多东西，但吹不动光。是灯光太多了，远的、近的、白的、红的、绿的，交叉、稀释、放大、互影，让吴有生有了摇晃感。
　　 吴有生走在大街上就有点摇晃，如同多喝了几杯。他没喝酒。吃过晚饭后，他悄悄溜出工棚，躲开那些大声说笑猛抽烟狠吐口水工友们的目光。他不是去做贼，却似做贼的人。经过一个多月的反反复复，才下决定去健康路享受一下那个。这事绝对不能让工友们知道，他承受不住耻笑。
　　 健康路上不健康。吴有生来到宋城搬砖没多久，就听人说过，说健康路上那个多。那个哩？就是那个哩。说的人语气夸张，大门牙暴出来，还有浓浓的大蒜和烟味。包工头李老板踢了他一脚，骂道：叫你不要吃那么多大蒜，你偏吃，不吃会死吗？
　　 从工地到健康路，不长，不足五里路，吴有生却走了一个半小时。他是走走停停，路上只要有人看他，就以为是行为曝光了，如同受惊的兔子，躲藏或迟疑。本来可以打摩的或坐公交，他舍不得钱。
　　 终于来到健康路上，吴有生发现灯光都变暧昧了，粉红，像蒙了一层雾，都是从店里散出来的。店玻璃门上，贴着洗头、沐足、按摩、踩背、美容、美发，足球大的红字。
　　 吴有生不由紧张起来，呼吸也受到阻碍。他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好像街上所有的目光都在鄙视他，瞧瞧，那家伙是去做那个的哩。仿佛所有的手指都戳过来了。他吓得赶紧躲到一株街树后面。树是榕树，枝繁叶茂，枝丫上的根须像圣诞老人的胡子。他努力平复心情。这里没有人认识你，怕什么？他对自己说。他深深地呼了两口气，顿感不那么紧张了。他觉得必须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才是见过世面的风范。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用眼角的余光偷窥玻璃门里面的人。他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一排白腿，一下子口干舌燥呼吸困难了。
　　 进去，进去，不用怕。
　　 脚步僵硬，身体僵硬，吴有生如同木偶一样晃进店门，然后的事情记不清了，人也没看清，就让一个女人牵着手走进后面狭小的屋子里。那是用胶合板隔成的小间，掀一下布帘就可进去。女人笑吟吟说，老板，你是要泰式按摩还是莞式按摩？我们这里还有特殊服务。吴有生不说话，盯着女人发呆。女人指着像床又不像床的东西，说我有什么好看的，躺下呀。吴有生还是站着不动。女人说，怎么了啦，老板你到底做不做？
　　 吴有生终于说话了，且舌头大了一寸半：你、你、你，你是、许、许、许、许老师？
　　 女人遭蛇袭击一样，惊得连连后退三四步，目光满是狐疑：你是谁？怎么喊我许老师？
　　 你真是许老师啊！吴有生是按捺不住地惊喜了，我是吴有生啊，吴有生，做过你的学生，南山村，记起来了没？
　　 这是我写的一篇小说的开头。
　　 我是小说写作者。我打算用一年时间练习，两年开始发表作品，三年名满天下，四年遇上红颜知己。可现在五年了，一篇作品也没发表，这指在文学期刊上。网上发表太容易了，我申请了一个微信公众号，把所写的小说往公众号上贴。我把这个当是发表，可以不用求人。非常遗憾，经营两年时间了，关注量没过一百，单篇点阅量难过二十。太打击人了。我终于明白，老天爷没有赏我吃这碗饭。可文学是毒品，明知已受害不浅，却放不下。
　　 现在，我把小说当做武器。哪个人欺辱我，或招我嫌弃恨，就将他往坏里写，写他惹上麻烦出大事，甚至写他不得好死；哪个人对我好，就将他往好里写，写他升官发财抱美女。我在小说中快意恩仇。
　　 吴有生真有其人。他与我同在一家建筑工地上打工，算得上工友。他应该不到四十岁，看起来却有五十多，眼睛不大，眉毛散乱，一张脸如同抓成团的草稿纸，深浅不一的褶皱里藏垢纳污。他不怎么爱说话，只晓得使劲地干活。他干活是把好手，几乎掌握了建筑工地上所有的活计，钉模板、扎钢筋、搭脚手架、砌墙、粉墙、贴瓷板、浇水泥、挖土、搬砖，而且麻利，活好。李老板说他手艺最全面。他嘿嘿地傻笑几声，一脸骄傲。
　　 我有点讨厌他。他爱放臭屁，又特别响，惊天动地。要命的是他跟我同睡一张铺。夜里，他一个接一个臭屁放，布谷鸟叫一样响。我用脚踢他屁股。他一声怒腔说，兔崽子你想干嘛？我说关上你的屁门。他说放屁犯法么。我说你熏着我。他说怕熏去坐办公室，那儿还有空调。这句话伤着我了，但凡有别的谋生路，谁来工地上搬砖？我说去你妈的老东西。他说去你妈的兔崽子，少教养。我们差点打起来，如果不是李老板大喝一声。我讨厌他。他却看不起我。工地上的活，我肯定不如他利索，于是他朝我扫过一个白眼，对李老板说：如今的年轻人哈。那语调，是骨子里的鄙视。我决定把他写进小说里，把他往坏里写。
　　 把一个人往坏里写，可以写出很多种坏来，我干嘛写他去健康路那个哩。这是受到现实的启发。工地上四十多条汉子，时不时有人跑去健康路做那个。吴有生是唯一一个不去做那个的人。他似乎对那个深恶痛绝。汉子们在工棚里抽烟聊天，三句话不离那个。大家讲得兴高采烈，他却拉着被子紧紧地捂住头，好像声音上的那个也会脏了他耳朵。他怕什么，人们就偏用什么来捉弄他。时不时有人大喝一声：吴有生，你是不是到健康路那个了？外面有个女人说你没付钱。吴有生急了，说哪有。再说，你放屁。我说，老吴，放屁要算你最厉害。大家哈哈大笑。吴有生一个躺平，拉被子盖住头。李老板伸手摇他说：吴有生，吴有生，大家都去那个，你干嘛不去？难道你是太监？他掀开一半被子，愤怒地瞪着眼睛。大家又是哈哈大笑。李老板接着说：去吧，去吧，你若怕花钱，我替你买单。他急得脸涨红成茄子，受了奇耻大辱似的：我才不去，做那个事不如去死。再补上一句，女人没一个好东西。我奇怪了，不去就不去，干嘛说女人不是好东西？女人是男人不可缺的好东西。我细心观察了一下，发现吴有生对女人天生有仇。工地上有几个女人，做饭阿姨，开吊篮大姐，物料阿敏，她们有时会冲吴有生笑，他却神经质地拉起脸来。现在当然没有女人冲他笑了。各位明白了吧？我写吴有生去健康路上那个，就是要恶心他。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吴有生上青楼。
　　 好了，我们接着回到小说现场。
　　 十四岁的乡村少年爱上了十九岁的女老师，这是吴有生与许春花的故事。他们是一个村子的人。村子叫南山村，雩山深处一个小村庄，是梅花村庄，百十户人家分散在四周山脚下。当年，村庄里有个不完全小学，有一至三个年级，三十来个学生。吴有生十四岁那年上三年级。学校只有许春花一个老师，还是民办的，那年她十九岁。
　　 关于吴有生是怎么爱上许春花的，我构思两个故事。
　　 故事一：某天，吴有生家的牛丢了。放学之后要去放牛，顺便砍捆柴火回来，这是他每天必须做的事情，村里的孩子都这样。他找呀找呀，找到日头跌进了山后，找到月亮几丈高了，才找到了牛。那天的月亮好圆，他牵着牛回家，快到河边时，听到河里起了异样的浪花声。他停住脚步，看到许春花只穿件短裤衩站在河中洗澡。河水不深，只到膝盖骨。许春花扑地一下沉入水中，又扑地一下站起来。水花在月光的映衬下闪着异样的光泽。吴有生突然发现许春花非常美，美得令人眩目。这一刻他眩目了，以至以后上课时间，老盯着许春花俊秀的面容出神，一旦发现许春花的目光要投过来时，吓得赶紧别过脸去。许春花确实长得漂亮，十九岁的少女，花朵一般绽放。吴有生早来的青春像跳跃的梅花鹿，再也没办法若无其事了。
　　 故事二：乡村少年在有月亮的夜晚喜欢玩打仗的游戏。吴有生手提自制的木驳壳枪，带着几名八路军战士寻找日本鬼子打。有人报告有日本鬼子躲进了学校，于是吴有生一马当先冲向学校，一脚踢开一扇门。紧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尖叫声是许春花发出来的。她正蹲在脚盆里洗澡。吴有生吓得连连后退，五步后跌了个四肢朝天。这事让村里人笑话了他很长时间。其实，他什么都没看到，只看见一道白光。从此，这道白光在他脑子里扎根了，时不时冒出来，如一道闪电。闪电激活了吴有生的青春，从此他没办法若无其事了。
　　 许春花并不知道有个少年在偷偷喜欢她。她想不到也不会去注意。眼下，她心里烦。听说，小学要撤并了，要并到镇上去，她这个民办老师可能被清退。她喜欢做老师。在农村，老师是个受人尊敬的职业，没种田那么辛苦，她很在乎，害怕失去。虽说农村人可以去外面打工，这也是出路，但是，但凡有其它出路，谁愿意背井离乡？许春花只是个初中生，按说初中生去当老师可能性很小，村里有不少人读了初中，高中生都有几个。她能当老师，是她给村长五百瓦睡了。
　　 吴有生爱上了许春花，只敢偷偷摸摸地爱。一个农村少年，还没到敢于表白爱情的年龄。他用另一种方式表白——跟踪。放学之后，吴有生有很多家务活要干，只有晚上的时间。他不再玩打仗游戏了，每天晚上都偷偷摸摸来到学校旁边，躲在某个角落里，朝许春花的宿舍长久地行注目礼。这是他最甜蜜的事业。许春花不知道有个少年在跟踪自己，她按自己的思路去做事。某个夜晚，吴有生看到了村长五百瓦溜进了许春花屋里。耍流氓，三个字像三个炸药包。好你个五百瓦，敢对许老师耍流氓。吴有生胸中的炸药点燃了，操根柴火棍冲上去砰砰砰砸门。五百瓦仓皇出逃，背上还挨了几闷棍。
　　 吴有生这几记闷棍，他这儿是英雄，却让许春花名声臭了。不要脸，村里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有愤怒村妇朝她吐口水，我呸。五百瓦老婆揪住她来打，脸上被抓出几道血痕。许春花在村里呆不下去了，只好背着双肩包噙着怨恨的泪花离开南山村。她恨吴有生。若不是他，她与五百瓦的事就不会闹得全村人都知道，她还可以当老师。村长五百瓦已向她拍了胸脯，坚决保住小学，理由是再少的学生也要有学校，再小的学校也要有老师。可这事出了，五百瓦没办法拍胸脯了，小学也撒并到镇上。
　　 简直是意外惊喜，我这段文字在微信公众号推送后，居然突破两百点阅量，有三十多个点赞，还有留言。我自是喜不自禁，仿佛看到就要跻身作家队伍了。我刚退出公众号后台，就有人加我微信。微信名叫春暖花开，头像是个美少女，很青春很卖萌，眼神里有妩媚。我意识到是个年轻女孩，并联想到红颜知己，便不假思考通过了，并发过去一行字：
　　 你好！认识你很高兴。
　　 你好！认识你我也很高兴，我关注了你的公众号，你的作品我每篇都有读，她说。我说非常感谢。她说，你的文字很接地气，我喜欢。我发过去一个开心的表情。她说，猜猜，我为什么加你？我发过去一个傻笑的表情。她说，我也叫许春花，感觉你写的是你自己的故事。这下轮到我惊讶了。我说，不好意思，撞名了。她说没事，我的名字土气，天下叫许春花的多。我说，吴有生四十多岁，我今年二十五，本故事纯属虚构。她发来一连串惊叹的表情，说：还以为你是中年大叔，原来是枚小帅哥哈，佩服，文笔老练，想象力丰富。我发过去一个害羞的表情。她说，你是不是到过那种地方，有亲身经历？
　　 这下我要抓狂了。我说，美女，你这样会把天聊死的。她发来一个坏笑的表情。于是我告诉她，我身边真有吴有生这个人，是建筑工地上的一个民工。我有点讨厌他，讨厌他老放臭屁。我把他写进小说是要恶心他。我写小说有个原则，凡是讨厌的人，都要把他往坏里写，写他惹上麻烦搞出事来。她哈哈大笑，说你这个人太有趣了。
　　 吴有生不再住工棚了，在外面租了间二十来平米的小房子。房子就租在罗村，那是个城中村，房租相对便宜，离工地也不远。吴有生真会挑地方。大家都说吴有生好有本事，走了一回健康路，带回一个老婆。听了夸奖，吴有生嘿嘿地傻笑，一脸幸福。搬家时我去帮忙了。
　　 小说中的我应该大度一点，好像这叫悲悯情怀。许春花长得其实不咋地，用了过多的劣质化妆品，脸上长了不少粉刺，不过配吴有生绰绰有余。她炒的菜还好吃，咸咸辣辣，很下饭。那天我吃了两大海碗饭。写许春花厨艺不错，先让吴有生得意一阵子吧。
　　 那段时间，吴有生的确很得意，脸上长出了春风，皱纹也舒展开来，干起活来更加有劲。李老板说，男人就是要有女人滋润，你看吴有生，一下子年轻不少了。吴有生不吃李老板提供的找不到肉片的只收成本费的晚餐——中餐还是会吃，因为中餐免费——收了工，满脸笑容走出工地，还回头朝我们挥挥手，说再见。
　　 吴有生一直深爱着许春花。他是个情种，情深到痴呆傻的境界，二十多年了，心里只有许春花，其它女人一律视而不见，一直没娶老婆。他坚信许春花会在某一天出现在面前。现在许春花出现在面前了，他自是激动，非常激动，激动得不得了。许春花从他语无伦次的讲述中，终于听明白了他要表达的意思。
　　 许春花离开南山村有几年心里还在恨吴有生，特别是一年后，布镇所有的民办老师都转正了，她抱住枕头嚎啕大哭。都他妈的吴有生，有机会找到他，非要宰了他不可。时间会消解一切，包括恨，她活得越来越麻木了，几乎忘记了吴有生这个人。现在，吴有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而且是这种场合，她是又急又恨又怕。如果吴有生回南山村吹喇叭，那她在家乡人面前是彻底抬不起头了。去你妈的吴有生，你就是老娘克星，早年克老娘一回，今天又来克老娘一回。当她听明白了吴有生的意思时，复仇的火焰点燃了，心里冷笑了：吴有生你别怪老娘狠，是你自己往枪口上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