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苦鸟窝(中篇小说)
一
老苦鸟是被1992年的第一场雪掳走的。
那天是周末,大寒,飘着鹅毛雪。老苦鸟一大早就拉着两箩筐白盘菜到城里卖,回到家已是黄昏时分。他的脸色一向都是红紫紫的,好像是天天都到威虎山喝醉了百鸡宴一样。那天不知何故,他从三国的红脸关公突然变成水浒的青面兽杨志了,一脸乌青,是青菜被霜打了之后的那种乌,有色无泽的青。额头上渗着几滴汗珠,如透明的豆,冷冷的,寒星般凄凉。他夹着眉,弓着腰,耷着脑袋,把一车破烂拉到搭在屋檐下的垃圾棚,喘着粗气一一卸下,慢慢叠好,然后踉踉跄跄地进门,脱下油腻腻的棉褂头,用冷水草草地擦了把脸,连脚都没洗,躺倒就蒙头睡了。
“老不死,你咋不吃饭呢,恁早就睏,你要死呀!”
大凤习惯性地咒了一声。她与老苦鸟是一对苦命的鸳鸯,往日凡是雌鸟叫,雄鸟必回应,但这次,老苦鸟没有搭理她。
这时候,大凤还站在灶头上做饭菜。饭是饭粥汤,尚在大铁锅里滚着,卟卟卟,卟卟卟。菜有两样,一大盘盐醉盘菜生,一大龙斗水煮萝卜头,都源于萝卜科。彼时,苦鸟窝的日子早已经不再穷得像萝卜了,但老苦鸟每天晚上,还是让一群小苦鸟们吃萝卜,他是一个勤俭节省的人。大鸟拖着铁链,哐当哐当,大义凛然地绕着中柱来回漫步,是李玉和的扮相,唱的却是杨子荣的豪情壮语段子——“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大凤听了,唉了一声。二凤坐在柴仓凳烧火。烧的是青松枝,老是不着火,得用火棍吹,浓烟乌龙般从灶膛里扑腾到脸上,呛入鼻腔,她顾不上“哇啦”,光忙着咳嗽了。三鸟趴在破烂堆里掏宝,他扒出一个塑料盒,又翻出一个罐头瓶,看了看,嗅了嗅,全是空的,却透着令佛祖也跳墙的余味。失望,扔了,再扔。声音传来,大凤又是一声长叹。五鸟盘在门槛上,一边卷起舌头舔舐着挂在嘴唇下的鼻涕,一边拿柴刀削弹弓。池塘边的矮墙上,那棵歪脖子腊梅花与雪花一起开放了,在枝头冒出了点点的红。他琢磨着,待明朝雪停了,兴许会有喜鹊栖梅枝,他要打下一只活鸟来,为他唱歌。当然,他做弹弓的主要目的,是想把樟树顶上的那只该死的苦鸟干掉。
五鸟还有一个小姐姐,十七岁了,叫四凤。她是一个另类,柳叶眉,大眼睛,小身段,会唱歌,好读书,除了嘴唇厚得像母亲大凤,其他部位一点都不像这家子的任何人,她是全家唯一一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正在读高三。她就是我。
在梅川,有些多舌之人在私下都说我不是老苦鸟亲生的。说地还是那块地,但种子是大凤从一个老右那里借来的,说土一点,是偷来的。哼,不须她们操心,说实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姥姥的!
大凤干活很麻利,却不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人。她口头平常蹦出来的声音与老苦鸟差远了,她老是叹气,老是唉呀唉的。除此便是骂人了。她骂老苦鸟是老不死,骂大鸟、三鸟、五鸟是短命儿,骂二凤是短命囡。但她从来都不会骂我。就算是到了再忙的时候,她想叫我帮个手,我不干,她也不会骂我,骂她自己的娘,“我的老太妈喂,你死了?恁忙也不来搭把手,日日都捧着书,书能当饭吗?”我当是穿堂风,前门入后门出,一边溜着去。
那日,天色完全暗了,大家坐下吃饭。“老不死,吃饭啰!吃饭啰,老不死!”大凤朝里屋喊了几声,不见老苦鸟回应,便令五鸟去叫。“爸,爸,爸!呜哇!”五鸟叫了几声,突然就哭了起来。老天爷啊!这是咋的了?全家人蜂一样轰进老苦鸟的鸟榻,大凤往他身上一瞧一摸,顷刻间大家就哭喊成了一团糟。
“老不死,你咋真的死了呢,你叫一家人咋活呀,老天啊!你真狠心呀!呜呜呜!”
“爸!爸!!爸!!!呜呜呜……”
老苦鸟不应,永远也不会应,他真的死了,留下大凤,一窝小苦鸟,以及漫天纷纷扬扬的雪花。
二
在梅川,至少是在梅川,老苦鸟的家,是人们公认的苦鸟窝,我也一直这么叫着。苦鸟窝座落在梅川西端的田野边缘,面朝梅溪,背靠龙山,远离村庄,兀自独立。两间低矮的泥墙屋,旧了,裂墙漏瓦,趴在一棵大樟树下。树几百岁了,枝繁叶茂,树下的房子,远远望去,像一顶破箬笠斗,这样说有点残忍,箬笠斗不能住人,哪怕是最苦命最下等的人,那么,就叫它苦鸟窝吧。
老苦鸟的真名叫梅菊生,是梅川老财主梅一川的独生子。据说,梅财主死后,他先是委身于一个草台戏班子里当戏子。由于长得英俊不足,清瘦有余,唱腔另类,天生一副公鸭嗓,会翻筋斗云,尤长做鬼脸,便专演添闹逗乐的小花脸。后来,才子佳人戏失去了舞台,遂回到村里与土地为伍。他是个地主儿,本与土地有缘,但革了命的土地并不认他这个原主人。如藕的四肢,无缚鸡之力,挑不了大梁,只能在生产队里干些鸡毛蒜皮的碎活,加之头上压着一顶大铁锅似的黑帽子,到了三十出头还单着。
单身汉,毕竟也是一个正常的汉,人寂心不静。心头的闷火憋久了,蓄势如待爆的火山,在路上遇到野狗交配,火苗子都会从眼眶里突突地冒出来,绿汪汪地烧得瘆人。
他的母亲“十里香”是个过来人,心如明镜似的,深谙化解之法。一日,家有仙女下凡,肤色黝黑,丰乳肥臀,光看身坯不看脸蛋,尤物一个。略显瑕疵的是脸上太花了,是一轮缀满黑芝麻的明月。仙女是他大舅父的女儿,芳名叫大凤,芳龄三十有二,大他一岁,尚未婚配。是夜,十里香为了自己期盼以久、日思夜想的“蛋”,把一只会下蛋的老母鸡炖了,又烫了一锡壶的陈酒,让他和大凤喝。
夜深了,他从残醉中被一阵苦鸟的叫声惊醒。睁开眼睛,床前一片明月光,确认不是地上霜。他坐起,定目再看,一肚的酒精在瞬间就燃起了熊熊烈火,眼睛红爆了,乖乖,贾宝玉神游大虚幻境了,床上居然也有白月光。外侧躺着的是表姐大凤。她好像也醉昏了,上身没盖被,露得甚是活泼大方,身上仅抹一小缕红肚兜,赤着胳膊,脸是乌树皮,颈下却是白雪地,胸脯上仿佛矗着两座岛屿,随着呼吸的细浪绵绵延延地起伏不定。他只睨了两眼,就把自个儿变成了一个汹涌的巨浪,自然而然地翻滚了过去。
半年后,大凤挺着大肚子来了,问十里香咋办。
十里香说:“能咋办?过些日子你俩把婚事办了呗。”
大凤支吾道:“大姑,就这么简单?”
十里香说:“你还真当自己是天仙女吗?俗话说,花对花,柳对柳,蒙锤配扫帚,我看你也就跟你表弟般配,再说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还能咋的,你嫌简单,我还怕丢人呢。”
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大凤产了。哇哇哇,孩子在盂盆里哭。咕咕咕,苦鸟在树上跟着哭。老苦鸟(当时他还不老,也还不叫苦鸟)斜在竹椅上吸旱烟,正寻思着给孩子取名字,一听苦鸟叫,便灵机一动,取儿名为大鸟。此后,大凤又给他接连生了两个带棒的,两个丫头片子,他连眼都不眨一下,按大小顺序,分别呼其名为二凤、三鸟、四凤、五鸟。凤也是鸟。一家七只鸟,两老五小,四公三母,挤在昏暗的矮屋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睡觉都要叠着睡,活脱脱就是一个苦鸟窝。
老苦鸟的绰号,是在大鸟疯了之后获得的。
大鸟百分之百传承了大凤的基因,长得高大魁梧,满脸雀斑。梅川人有习武的传统,大鸟自幼便跟着村里的武师梅三度学南拳,七岁开始端千金石。每天早上,不管刮风下雨,他赤着上身,扎着腰巾,对着樟树练拳脚,每往树上击一掌,踢一脚,嘴里就嗨地发出一声吼,通常是嗨嗨嗨的节奏,惊得一树鸟儿轰然而散。练到十六岁,他就有了浑厚的胸大肌,一左一右像两面铜钹,腹部一鼓一鼓像有六块砖头嵌在里面,粗壮的胳膊上,二头肌兀自凸起,疑是鸭梨在滚动。除了脸有雀斑,生性木讷,一切都是那么完美,老苦鸟欣然,大凤甚慰,视他为顶梁柱。
那年夏天,大旱,田地龟裂,梅川每日赤日炎炎,遍地洒满太上老君的三味真火。有人在岗头顶的田头吸了筒烟,把未熄的灰烬弹在稻禾里,稻田就起火了;有人从树梢捉了几个鸟蛋,敲碎了,放在青石板上煸,不到一筒烟工夫,蛋就焦了。一日下午,为争一脉水源,梅川和杏庄引发了集体械斗。大鸟挥舞着一根石楠硬棍,黑旋风般冲锋在前。混战之中,对方更狠,一个叫赵闹的二愣子,一锄头朝他的脑瓜上砸下来,他的脑瓜顿时就开了花。醒来时,他就再也认不得爹娘,只记得打虎上山的杨子荣,开口就唱:“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终日拎着木棍蹿到村里晃荡,遇到牛羊也要对暗号,问:“天龙盖地虎?”牛羊答不上“宝塔镇河妖”,他挥棍就打。村人们叫苦不迭,无奈,只好给他的双脚上了铁链,锁在屋柱上。大鸟拖着铁链,终日哐当哐当地绕着柱子走,成了一头囚养的猛兽。我们的父亲一听到大鸟的歌声和脚镣声,就会发出一声声长长的哀叹,如苦鸟在啼。久而久之,便落了个老苦鸟的绰号。
然而,这仅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因为二凤和三鸟。二凤长得有模有样,可惜不会说话,是个哑巴,整天鸣哩哇啦、手舞足蹈的,是个遗了憾的人。三鸟患有先天性的唐氏综合症。大脑装,鹭鹚腿,目光呆滞,头颈见筋不见肉,嶙如竹鞭,皮若薄纸,上身排骨尽现,嘴角被哈拉子流成沟,丑傻帽一个。都是近亲结婚惹的祸,能怨谁呢?有谁可怨呢?是十里香那个老古董吗?她在大鸟坠世的对周日,就心满意足地迈着小脚到九泉之下找梅老爷去了,怨她,等下辈子吧。
相比之下,苦鸟窝里的小崽,就数四鸟和我长得还算基本达标。但这又有何用呢,一棵枣树生五颗枣,裂枣就占了三颗。
三
我是一只混在苦鸟窝里的凤凰。懂事后,才发觉我竟是老苦鸟的最大心病。
在我投胎到苦鸟窝五年前的春天,梅川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四十好几,留着大背头,眼窝深陷,鼻梁坚挺,腰杆笔直,穿一袭褪色军装,足蹬大头牛皮鞋,背着棉被,携一皮箱,和一把京胡,讲普通话,威武且儒雅,陌生又神秘。
他是踏着夕阳来的。开始,老苦鸟不知他姓啥名甚,到了黄昏,心里就有谱了。
陌生人姓马,名立,金陵人士。据说,他是个老革命,延安鲁艺出身,是四野文工团的,拉一手好京胡。抗美援朝时期,他曾入朝作战,立过战功,回国后分配到省京剧团工作。不知为何,这年他莫名其妙地就被打成了右派,发配梅川劳动改造来了。村支书永标叔见他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原想让他住在大队部的砖瓦房里。上头说,开国际玩笑,这怎么行呢,让一个右派分子住在大队部,岂不是把一个大队的贫下中农都交给他了?永标叔问,那把他排在哪呢?上头说,哪儿最苦,就把他排在哪。永标叔略一沉吟,遂把他领到了苦鸟窝。永标叔一见到那把京胡就恼火,他在心里骂,他妈的,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右派分子,来劳改了居然还捎把京胡来,老子就让你宿到苦鸟窝里去,夜夜给苦鸟拉弦吧。
马立的到来,让老苦鸟大有惺惺相惜、患难与共之感。苦鸟窝窄仄,但大凤还是特地腾出了一个房间,让他独居。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粗菜淡饭后,老苦鸟与马立以茶代酒,边喝边聊。两聊三聊,他们便称兄道弟了,再聊,就聊到了戏曲。
马立说:“梅大哥,咱俩来一曲?”
老苦鸟说:“来一曲,好呀,马老弟!”
大凤坐在灯下纳鞋底,听了,面容如灯花一样盛开。于是,向来单调嘈杂而又无边寂寥的苦鸟窝便响起了悠扬的琴声。先是马立自拉自唱。他拉的是西皮流水,唱道:“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到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他姿态优雅,如月下之松,操琴娴熟,似清泉流石,字正腔圆,十分专业。
大凤搁下手中的针线,托着下巴默默地听着,不觉脸上竟有了泪光。
接下去,是老苦鸟唱。他往地上连呸了三口痰,又喝了一碗竹叶米泡的凉茶,开唱。他唱的是《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老苦鸟多年没唱戏了,虽然嗓子一般,但功底犹在,亦唱得有板有眼,韵味十足,余音绕梁,袅袅不绝。
这是大凤嫁到苦鸟窝第一次听老苦鸟唱戏,她想不到就他的公鸭嗓,居然会唱戏,而且还唱得这么好,这么有艺术细胞。那一刻,她被感染了,想哭。她觉得,就凭此,今生嫁给老苦鸟,再苦再累也值了。当夜,她就温柔了许多,嗲了句“老不死的,你是我的心肝”,便与老苦鸟融为了一缕芬芳的月色。
戏曲是一门艺术,艺术往往会让苦难化为幸福的激情和浪漫的。
我深深地记得,小时候老苦鸟经常捧着我的脸,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好像永远看不够似的。每每看完,他就会咕哝:“奇怪,这四凤咋长得与我一点也不像呢?真是怪了。”接着,他便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陷入久久的沉思之中。大凤啧他:“长得漂亮不好吗?一个囡儿家种,要是像你这个老不死,长一副猪腰子脸,将来叫她咋嫁人?”老苦鸟顿时哑口,喷出一股烟雾,朦胧了他的脸。其实,他的口才是很不错的,肚子里的笑话可以装满一箩筐,但凡是说起我,他大多时间都选择沉默。沉默是金,有时候,比黄金还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