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在水一方(小说)
一
常逍遥外号“老神仙”。
当年他是众位堂兄弟中最小的“老小”。他爷爷年龄大了“退居二线”,把料理家务的事交给了几个儿子,其他的孙辈都已经是成人,唯独“老小”常逍遥还是个孩童,为了享受“含饴弄孙”的乐趣,老爷子就把他带在身边,每天要什么给什么。其他的兄弟、堂兄弟从十二三岁就开始干农活,到十五六岁以后,就要拿起锄头和长工们一起去地里耪地。常逍遥在爷爷的庇护下,除了去私塾念书,一天农活也没干过,最后养成的性格就是“懒”和“馋”。
“懒”就不用说了,“馋”也是他爷爷给惯出来的毛病。他爷爷作为退居二线的“老太爷”,每天单独吃饭,每顿饭离不开鸡、鱼、肉,主食自然是白面换着样吃,吃饭的时候连奶奶都不让上饭桌,唯独让常逍遥陪着。其他的父辈和堂兄弟们都是和长工们一起吃大锅饭,只有常逍遥和爷爷一块享受大鱼大肉、精米细面,时间长了自然吃不下大锅饭了。背地里叔叔伯伯包括他的父母,都叹息这孩子让爷爷给惯坏了,将来没法挑家过日子。
到了十四五岁的时候,爷爷又给他张罗娶媳妇。常家虽说家大业大,但是对方一打听是给又懒又馋的常逍遥提亲,都是摇头拒绝。后来爷爷寿终正寝,常逍遥没了护身符,叔叔伯伯包括他的父母都开始逼他下地干活。常逍遥哪受得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滋味,为了耳根清净,他干脆从家里搬了出来,搬到他家打麦场上的两间土坯房里。
奶奶心疼他,悄悄从家里给他送来米面,没有了鱼肉他自己想办法。打麦场的两间土坯房正好紧邻河边,他每天到河里打鱼摸虾,饭桌上虽然肉少了,鱼虾却是顿饭不少。由于每天下水逮鱼,他练出一身好水性,据说五六十米宽的秀水河,他从这边水底潜游到河对岸,在岸边从水里伸伸双手不抬脑袋,能再从水底潜游回来。
二
俗话说“祸福相依”,土改的时候,家中的土地被分给贫下中农,父辈和其他兄弟、堂兄弟都被从深宅大院扫地出门,留给他们的住所还不如常逍遥的两间土坯房,好几个人还被戴上“四类分子”的帽子。常逍遥由于早就和家庭脱离,虽然定的成分是“地主”,但是没被划为“四类分子”,他的两间土坯房自然也没人惦记,还是由他自己去住,打麦场则变成了村里人的菜园子。
只是他的婚姻就此打住,原来因为“馋懒”没人愿意跟他,现在又是地主成分就更没人跟他了,一直到死他打了一辈子光棍。
常逍遥虽说懒,但是有两个方面不懒,一是打鱼摸虾,二是读书。
秀水河从北往南流,流到常各庄村头变得十分开阔,据说当年发大水的时候这里曾经决口,在靠近村头的地方冲击成了一个深潭,深潭边的河岸也变得十分陡峭。常逍遥的两间土坯房坐落在深潭边陡峭的河岸上,离河边也就十几米,离水面有五六米高的样子。河对岸却十分平缓,河边长着茂密的芦苇。
常逍遥做什么事都能体会出一个“懒”字,打鱼摸虾也是如此。他在陡峭的河岸边栽了五棵大柳树,依靠大柳树的树干固定按了一张搬罾网,平时也不管它,要吃鱼的时候把搬罾网提起来,里面的鱼虾足够他吃上几天的。村里的“馋人”有时候也想吃鱼虾,到常逍遥这里和他“匀趸”,他会大方地说:“随便拿,随便拿!”大家总是白拿他的鱼虾赶到“不落忍”,有时候就扔给他几毛钱,常逍遥也不拒绝,这些小钱正好用来买书、买灯油。晚上在煤油灯下,常逍遥看书一看就是大半夜,有时甚至彻夜不眠。
看书看累了,不管白天黑夜常逍遥会从土屋里走出来,站在岸边的大柳树下,望着河对岸的芦苇荡吟上几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三
常逍遥这种懒散日子终于过到了头。人民公社成立了,大家都要到生产队参加劳动,否则生产队不会分给你口粮,常逍遥也只好去生产队干活。他从小就没摸过锄柄、镐把,到了生产队什么农活也不会干,队长只好给他安排捣粪、牵墒之类小孩子或妇女们干的农活。生产队男劳力的工分每天十分,常逍遥挣的却是妇女二级劳力的六分,好在他家是独自一人,常年挣六分也足够他分粮食用了。
常逍遥到生产队干活很快就受到了大家的欢迎。
常逍遥读书是什么书都读,经史子集、佛经道经,堪舆相面,闲闻逸事、天文地理他都涉猎,满肚子都是“古词”。和大家一块干活的时候来上一段,就和现在酒桌上喝酒讲“段子”一样,有时候还会唱上两口小调:“怀胎三月三,奴家口发干……”,引得大家“哈哈”一笑,给生产队枯燥而繁重的劳动增加了一丝苦中作乐的乐趣,所以大家都喜欢和他一起干活。他还会做天气预报:“明天有雨,去远处干活要带上蓑衣。”“今天夜间有大风,要把麦垛压结实!”他的预报十有八九都准确,“老神仙”的外号就是从此得来的。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村里又开始抄家,地主富农“四类分子”的家都被抄了一遍。常逍遥兄弟、堂兄弟几家土改后被扫地出门,经过这么多年积攒又有了一些家底,再次被抄了个底朝天。没人去抄老神仙常逍遥的家。一他不是戴帽四类分子,二是他的家里很多人都去过,除了一屋子烂书和几件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连个柜子都没有,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村里人搞革命最在乎的是有没有值钱东西,老神仙那些烂书最大的价值是换几块臭豆腐,至于是属于“四舅”(四旧)还是“四姥爷”村里没人深究。不过还是有人找了他一点小麻烦:“秀水河里的鱼应该归咱们贫下中农所有,为什么老神仙总是逮来吃呢?不能再让他从河里逮鱼!”吓得老神仙赶紧撤掉了搬罾网。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撤了搬罾网,老神仙还是隔三岔五地吃鱼。村里人议论说:“老神仙会念咒,一念咒语那些鱼会自己飞到他的锅里。”大家也就当个笑话听。老神仙照旧去生产队干活,照旧给大伙说段子,大家照旧欢迎他。
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老神仙过得还算相对平静。
四
这年夏天的午后,天气像下火一样炎热,没有一丝风,河边大柳树的枝条懒散地垂下来一动不动,连树上的知了都停止了鸣叫。村里静悄悄的,全村人都按老辈留下的惯例在家里睡觉“歇晌”,三点钟以后生产队才会敲钟集合下地劳动。
孩子们是不喜欢睡午觉的。杨寡妇三四岁的小孙女从家里跑了出来,杨寡妇跟在后面一个劲地追。杨寡妇五十多岁的年纪,村里人不管女人年岁大小,凡是死了丈夫的大家背地里都称为“寡妇”。杨寡妇追着小孙女从家里跑出来,刚到街上就满身大汗,喊小孙女回家她死活不肯,杨寡妇寻思着河边可能凉快一些,就领着小孙女来到了秀水河边。老神仙原来安放搬罾网的地方把网撤掉之后,在河边栽了很多莲藕,现在是一片绿色的荷叶和粉色的荷花,有些荷花开过之后已经长成了莲蓬。杨寡妇的小孙女看到莲蓬跑过去想要采摘,她站在水边探着身子正要伸手去抓,脚下一滑“扑通”一下掉进了水里!杨寡妇想伸手去拉,小孙女却挣扎着到了水潭中间,“咕嘟咕嘟”一个劲地冒水泡!
“救人哪,救人哪……”杨寡妇不会游水,她不敢下去救孩子,只好扯开嗓门大喊!无奈村里人都在家里睡晌觉,这里又是村边,没人能听见她的叫喊!
有一个人却听到了,这就是老神仙,只见他一下从窗户里窜了出来!他的土坯房坐北朝南,大概是为了逮鱼、看河景方便,在面对秀水河的西山墙开了一个小窗。他上身光着膀子,下身穿一件过膝的大裤衩,像箭一样蹿到河边跳进水潭,抱住落水的孩子三划拉两划拉就来到岸上!他抱着孩子跑到小土屋前,从灶台上拔下一口大锅翻扣在地上,把孩子放到锅上让她吐水。看这个办法不十分奏效,他干脆用一只手倒提着孩子的双脚,另一只手拍打孩子的后背,直到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才把孩子放到地上。
老神仙救了杨寡妇小孙女一命,让杨家人感激不尽,农村人最讲感恩,这个人情他们一定要报答。全家人商量了一下,买了一瓶二锅头,一包点心,杨寡妇说他爱吃鱼,又给他买了一条大鲤鱼,全家人一块提着礼品去老神仙家答谢。
“哎呀不敢当不敢当,扶危救困本是人之常情,这些礼物我受之有愧,你们赶快拿回去吧!”经过再三推辞,老神仙只把大鲤鱼留下,其他的都让杨寡妇她们拿了回去。老神仙提着大鲤鱼还一个劲地道谢“惭愧、惭愧!谢谢、谢谢!我已经很久没吃这么大的鱼了!”
五
杨寡妇的儿子、媳妇和小孙女走了以后,杨寡妇却还磨磨蹭蹭地没走。
“她老爷爷,”杨寡妇这是按村里的惯例,用孙女该用的称呼来称呼他,“看你的裤衩救孩子的时候刮了一个大口子,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吧。”
老神仙大裤衩的屁股上有个三角口子,正好露出屁股上的一颗红痣。
“不用不用!”老神仙的脸一下红到脖子根,赶忙用手捂着屁股,一下坐在炕沿上。
“老哥你不用客气,有什么缝缝补补的活你只管说。”这次杨寡妇没有用孩子的称呼,直接管他叫起了“老哥”。
“谢谢、谢谢,没有什么可麻烦你的!”
“唉,看你一个人过得多么难哪,没有女人就不像个家的样子。”
杨寡妇没话找话,老神仙却不敢接她的话头,扭过头去看窗外的河景。
杨寡妇的脸忽然红了一下:“老哥你还记得吗?其实咱们俩还有过一段姻缘呢!我娘家就在河对岸的杨各庄,当年曾经有媒人把我介绍给你,我父母一打听你们家虽然家大业大,但是听说你不会过日子,所以就没同意,后来就把我嫁到了杨家。唉,那个死鬼哪有你好,过了门尽是挨打受骂,好不容易他死了我才过上几天舒心日子……”
“生产队敲钟了,我要去干活了……”老神仙不等杨寡妇再说下去,赶紧红着脸跑出了家门。
晚上皎洁的月光下,老神仙站在河岸边,望着河对岸黑黝黝的芦苇荡吟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自此以后,杨寡妇隔三差五就跑到老神仙家,帮他缝缝补补或者给他送点青菜之类的东西,老神仙身上的穿戴也整洁了许多。
杨寡妇跟村里人解释,这是为了报答老神仙救她孙女一命之恩,时间长了,村里人可就有了说法。
六
村里人尤其是女人们,都喜欢“嚼舌头根子”,用现在的说法就是传播小道消息,当然以“下三路”的内容为多。杨寡妇有事没事总往老神仙家里跑,很快就出现了暧昧的议论,不过以赞成的居多。大家认为,杨寡妇和老神仙孤男寡女,杨寡妇为了报答老神仙救她孙女一命之恩,嫁给老神仙也是理所当然,有的人甚至跃跃欲试要给他们当“月下佬”。
这些闲话传到革委会主任的耳朵里,让他很不舒服。当年杨寡妇刚守寡的时候,曾经有人给革委会主任的五叔撮合。他五叔是打了多半辈子光棍的老贫农,无奈杨寡妇死活不同意,这件事只好放下。现在他听说杨寡妇要嫁给地主出身的老神仙,心里十分腻歪。一次革委会成员学习的时候,革委会主任把心里的不痛快聊了出来,几个专门负责写材料的造反派马上有了主意:“老神仙这是拉拢腐蚀贫下中农,是地主阶级的反攻倒算,咱们革命群众要马上进行反击,批斗这个老地主!”
老神仙被拉到社员大会的台上,戴上高纸帽子,身体弯成“飞机式”,第一次受到了批斗。
杨寡妇不干了。批斗会上虽然没人明说老神仙拉拢腐蚀了哪位贫下中农,但是全村人都知道指的是她!她找到革委会主任大哭大闹!毕竟她是贫下中农出身,革委会主任也不敢十分得罪,于是对她说:“下次批斗不再提这一出,只批他乱讲下流缎子,散布封资修!”
革委会主任虽然答应了杨寡妇,写材料的造反派们却没放过老神仙,他们正感到往上报材料没有什么内容可写,这次正好把老神仙的事写成“阶级斗争新动向”上报到公社。公社革委会收到常各庄的材料后如获至宝,马上派工作组进驻常各庄。
七
公社的工作组必定是搞专案的,比村里的造反派高明多了,他们没有直接找老神仙,而是先找到了杨寡妇。
“听说你和地主常逍遥搞破鞋,这事是真的吗?”
“胡说八道!谁看见我和常逍遥搞破鞋了?都是那些生孩子没屁眼的人乱造谣!”
“那你为什么总往老地主家里跑?”
“常逍遥救了我的小孙女一命,我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才去帮他干点针线活,怎么成了搞破鞋了?”
“贫下中农的眼睛是亮的,你和老地主搞破鞋的事早就有人揭发检举了,你的阶级立场不稳,和老地主勾勾搭搭,我们准备把你和老地主按照搞破鞋一块游街示众!”
一说按“搞破鞋”游街示众,杨寡妇的脑子里立刻出现了这样一幅场景:女的头发被剪得黑一块白一块乱七八糟,男女胸前各挂一只破鞋,手里还要拿上铜锣,一面敲锣一面大声喊:“我是臭流氓,我是破鞋!”吓得她“扑通”一下跪倒在专案组的面前,边哭边说:“几位同志求求你们啦,我真的没有和常逍遥搞破鞋!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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