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元旦，我完成了一件绝对称得上人生大事的事——终于结婚了，了却了父母长长久久的心愿。
　　 丈夫是基层普通公务员，上班朝九晚五，很守时，很规矩，很自律，就像自鸣钟的摆，绕着轴不知疲倦地循环往复。
　　 我们是由媒人介绍认识的，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当时，内向的我和木讷的他都老大不小了，父母总在我们耳边重复“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人生信条，并对信条做了大量的解释，举出许许多多美满婚姻的例证，当然也举出许许多多不结婚而贻害无穷的例证。我们听多了，就在腻烦中不自觉地接受了老人的观念，承认在人生的漫长链条上，结婚是不可或缺的一环。于是，我们为了达成人生链条的圆满，就自觉地走到了一起，完成了众人的心愿，完成了社会赋予我们的历史使命，更让父母的心得以安慰——婚礼那天，双方的父母都满心欢喜，似乎比我们还幸福呢。
　　 丈夫的工资卡给我保管，这让我心里特别踏实，踏实产生温馨，温馨孕育幸福，幸福滋润女人。
　　 再说花钱，丈夫从不大手大脚，若有大项开支，都事先和我商议，征求我的意见。我们每次都能达成一致，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开支合情合理，同时我也不是一个小气的女人。他平时花些小钱，我从不计较，钱箱子上的钥匙我们都有，他可以随便拿，他每次拿钱都和我说一声，面额很少且用途具体，如吃早点、理发、洗澡什么的。所以钱箱子里的钱平时并不需要放多，每天总有剩余，少到一定程度，我会适当添加。我是学会计的，有职业病，每天盘存，不差分毫。这样的不差分毫让我的幸福感进一步得到巩固。
　　 闺蜜告诫我，管男人该从管钱开始。我觉得有理，男人有钱就变坏的俗语虽不是普遍规律，可也屡见不鲜，试看变坏的男人有几个不是因为有钱后才花心的？于是，我对丈夫花钱更加关注，不过，他一直是一五一十地告知我花钱的数目和用途，值得信赖。我不敢说爱他，可十分佩服他的自律和坦诚。这样的自律和坦诚让我的幸福感进一步得到加强。
　　 婚后两年，生活虽然平平淡淡，可我们也能相互帮助，相互关照，比如我做饭时他会主动过来当帮手，还比如我们会互相提醒对方出门时路上注意安全、天阴带伞、天冷添加衣服等。也许这样的平淡才能让生活的路走得更平稳，更长远。我看过许许多多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多半来得热烈，去得快速，像夏天的疾风暴雨，突如其来之后落下一地鸡毛。我和他呢，也许像无风境况下淅淅沥沥的小雨，慢慢滋润对方的心田。这样的滋润让我的幸福感得到稳步提升。
　　
　　 二
　　 第三年，我们有了孩子，开支明显大起来。
　　 丈夫为了省钱，克勤克俭，比如理发的次数减少了，去外面泡澡的次数也减少了，偶尔泡澡也不要人家搓背了。
　　 我很感激丈夫的顾家，天下虽大，可只有小家才能让女人天生忐忑的心得到安宁。围着家转的男人也许没有大出息，永远只能当一个可怜兮兮的员工，升不了官，发不了财，出不了名，可他能稳住心，给我造就一个波澜不惊的港湾，能让我这条蚱蜢小舟放心地停泊，甚而缆绳也不需要系。
　　 眨眼间孩子上幼儿园了，开支更大了。我的单位是企业，效益越来越差，拿不了几个钱。地方经济吃紧，丈夫的财政工资也不能全额发放，且常常拖欠。窘迫的家庭经济让我天天精打细算，不能说算得入了骨髓，可对每一枚硬币都倍加珍视，去菜市场买菜，溜达几条街，像淘宝人逛古玩市场，为的是能淘点便宜货。
　　 丈夫不吭不哈，用他的克勤克俭默默地配合我近乎苛刻的精打细算，他不好意思说我苛刻，更不好意思说自己没有本事赚很多钱让老婆孩子过更好的生活。若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说法男人负责挣钱养家，显然，他不是一个能把家养肥的好男人。他原来偶尔抽烟，现在也杜绝了，原来偶尔和朋友喝点小酒，现在已经很少参与了。他过得基本是两点一线的生活，一下班就往家里跑，假日里也宅在家里看孩子、做家务，从不去搓麻将，成了守护我们娘俩的守家奴。有这样老实巴交的守家奴，我的幸福感稳如泰山。所以，他又是个好男人。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样的好日子很快结束了——波澜不惊的家庭小港湾爆了一颗核弹，炸碎了我恬静的心。
　　
　　 三
　　 有一天，我发现箱子里的钱不对头，花的数目和余的数目之和小于总数。一点小钱本来不必计较，可我有职业的敏感，也有家庭主妇的谨慎，所以这数目的异常还是引起了我莫大的警觉。
　　 会不会是我记恍惚了？我不敢声张，不过我还是留个心，一连几天，细细盘存，结果还是隔三岔五地少个十块八块的。
　　 丈夫拿钱之后还是向我通报，用途和数目依然合情合理，都是我知道的实实在在的开支，没有虚报，可为什么花的和余的之和有时会小于总数？我们家没有他人，偶尔来个邻居，也没钥匙。再说了，人家也不会来偷你那十块八块的。可少钱又是事实，怪不？
　　 我开始疑神疑鬼，首先怀疑老鼠把钱拉走了，检查箱子，严严实实，连蚊子都进不去，咋能进老鼠？
　　 晚上，我梦见有贼人飞檐走壁，他手一挥我们家的窗子刺溜开了，手一挥箱子上的锁嘎巴开了，从容自如地从里面取出他想要的钱，但从不取完，然后又手一挥箱子上的锁吧唧锁上，再一挥手窗子呼啦关闭。贼戴着面具，我自始至终看不清他的脸，可他的身形和丈夫有些像。我惊出一身冷汗，睁开眼，丈夫就安睡在身边。梦自然是假的，少钱却是真的；贼自然是假的，丈夫却是真的。
　　 思来想去，这个贼只能是丈夫。怎么办？
　　 一连几个晚上，我故意假寐，偷偷监视丈夫，可丈夫晚上睡觉很踏实，并没有悄悄起床，悄悄开箱，悄悄取钱。其实，他白天随时随地可以开箱取钱，当着我的面也理所当然，何必在晚上等我睡着了鬼鬼祟祟取钱呢？显然，我多虑了。
　　 为了查个水落石出，我在家偷偷安了隐形摄像头。每天丈夫只在上班时从箱子里拿钱，都在摄像头的监控之下。除此之外，一天中他再也没有动过箱子——白天不回来，晚上酣睡。唉，是我小人之心了。
　　 少钱的原因究竟在哪？我陷入苦思冥想。
　　 哦，明白了，丈夫拿得多，报得少——摄像头看不着他拿的数目。如此简单！
　　 有一天，他去上班时，又告诉我拿钱的数目和用途。
　　 他刚出门，我就快速检查钱数，哦，多拿10元。这区区10元不是大数目，可水田撑不住小漏子，河堤顶不住蝼蚁穴。我们是小户人家，当然受不住这样的小窃。唉，他为什么要骗我？
　　 不过，我还是不能确认他是贼，或许是他今天拿错了，或许是他口误了，或许是我听错了，或许我往箱子里少放钱了。
　　 后来，又多次证明他多拿少报，可我没有勇气搜查他的公文包——他好把钱放包里，让他这个家贼在我面前原形毕露。
　　 望着他憨厚的脸，我还幻想着这不是事实。
　　 有一天，他拿过钱并向我通报了数目和用途后，进了洗手间。我眼疾手快，迅速打开他的公文包，发现他多拿十块——千真万确的十块！
　　 我把公文包复原，长长地吐出一口恶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打扫卫生。等他出来时，我问他拿的钱够用吗？他说够，并重复数目和用途——依然和刚才通报的一样。显然，他在刻意隐瞒。
　　 我们共同生活了几年，十块钱都要隐瞒，为什么？我们可以没有爱情，可我们要有起码的信任吧？我们可以没有爱情，可我们是实实在在的夫妻吧？我们可以没有爱情，可我们已经有了共同的孩子吧？我心里堵得慌，鼻子泛酸，眼泪差点滚落，曾经的幸福感倏地荡然无存！
　　 望着丈夫远去的憨实背影，我觉得他又不像个贼。他多拿的这点钱不可能在外面做不三不四的事，更不会包二奶——二奶哪是十块钱就可以打发的，要几百，几千，甚而上万，可他的月工资那时只有几百而已。多拿十块干啥呢？
　　 这疑问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让我浮想联翩，好事不瞒人，瞒人没好事，可能是——
　　 哦，难道是他把这一次次的小钱积攒起来，去逛窑子？有可能。常言讲男人有钱会变坏，这个男人没有钱，可他也想学有钱人的风流，爱偷腥是男人的致命弱点，男人是下半身不能自控的激情动物。不过，他天天回家，准时得很，偶尔回家迟，都向我说明情况，事后我通过各种渠道都能印证他的说法。
　　 哦，难道是想积累点钱交朋为友，我平时太苛刻了，他不好意思当面向我要钱？也不是啊，亲朋好友有事，他要随礼，我都有求必应，从没驳他的面子。我不是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女人。
　　 哦，难道是他想给他父母买点东西，略表孝心，怕我反对？平时我和他每月都去看他父母，从不空手。逢年过节，我都会主动给他钱让他买东西提前送过去。我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泼妇，不会落入“娶个媳妇卖个儿”的恶语之中。
　　 哦，难道是去赌博？十个男人九个赌，一个不赌下牌九。他也许下班后要和狐朋狗友赌一局？可他回家准时，没时间啊。再说了，拿这点小钱做赌注都不够一把牌呀，没人愿意和他玩过家家。
　　 哦，难道是他又抽烟了，要窃点烟钱？吸烟人身上有烟臭味，可他浑身没一丁点儿这味儿。
　　 哦，难道是婚前他欠了别人的钱，现在要还债？可这样的还法也太零碎太漫长了吧，有哪个债主愿意这样被他掉胃口？
　　 哦，难道是他在买彩票？可没见他拿彩票回家呀？买这么久了，也该有点彩头呀，如牙膏肥皂之类的，可没见他拿东西回家呀？
　　 哦，难道……
　　 我猜了我能想到的所有，结果都被我的理性否定了。
　　 他到底为什么呢？我实在不能想象，但我又迫切想弄明白，这小窃对贵妇人不是个事，但对我这个小女人来说则是天大的事，你说我能不焦急万分？
　　 坐立不安的我只能用最后一招了。
　　
　　 四
　　 今天我请了假，在他上班刚出门时，我快速换一身新衣服——从没穿过，戴上帽子——从没戴过，挎上女包——从没挎过，尾随其后。
　　 他一路步行，目不斜视，直达单位。我目送他走进单位的大门，就隐蔽在门口不远处，窥视着大门，一整天不见他出来。他中午在单位食堂用餐，食堂的伙食标准我知道，他今天拿的钱吃食堂用不完。
　　 下午下班了，他从大门出来，目不斜视，径自往家的方向走。
　　 为了不让他生疑，我绕道在他之前匆匆赶回家——我下班早，回家的路也近，一直都是我先到家。
　　 不久，他也回到家。
　　 他没有浪费钱的时间，那他多拿十块钱干啥呢？
　　 第二天他没多拿钱，第三天又多拿了。我故意问他，食堂的伙食提价了？他说没有。我还关切地问，要是不好吃，我中午给你送饭去。他笑了笑，说吃得惯。他顿了顿，又补充说，你下班后还要做饭、带孩子，很累的。
　　 听他如此说，我感动得泪眼汪汪，逝去的幸福感一下子又从飘渺的远处飞回来了。可我还是用泪眼剜了他一下。
　　 隔三差五的，他还是多拿钱少报数，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我陷入惶恐之中。
　　 我又抽时间，跟踪他，结果和上次一样。我对他越来越失望，幸福感已经烟消云散——似乎原本就没幸福感。
　　 到底咋回事呢？我夜不能寐，反反复复回忆跟踪的过程，一路上我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没发现异常呀。那，问题出在哪呢？我真渴望自己能有福尔摩斯的本领，于是如饥似渴地看了很多本关于福尔摩斯探案的故事，可都不适合用在他身上。
　　 日思夜想，终于有了好办法。
　　 我有意亲近邻居小王，还和她认作干姐妹，有事没事都去她家闲聊，给她带去各式各样的瓜子，她的小嘴最谗瓜子。小王和我老公是同事，我从她那打听到不少信息，她说你老公是一个格式化的古板人，对工作认真，待同事真诚，无不良嗜好，从不浪费钱，很木讷，你和这样的老公睡一块，无聊不？能产生激情吗？
　　 我满脸通红，用手捂她的嘴。其实，我喜欢的就是丈夫带点木讷的真诚。
　　 从小王的口中得知丈夫在单位一切正常，可，少钱还在隔三差五地继续。我苦恼不已，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看我气色不好，眼睛红肿，大惊，要带我看医生。我谎称感冒了，没事。
　　 我对丈夫的监控升级到了全天候，还有监控死角吗？一定有，在哪呢？我又陷入苦思冥想。
　　 有一天，我恍然大悟，盲区就在他回家的路上，前面的跟踪都是一路“护送”，但没有一路“接回”，他也许在回来的路上做点不堪入目的事情。做啥呢？从回程的一个小时中挤出十分钟倒有可能。十分钟去开房，时间太短；十分钟去咖啡厅幽会女人，来不及；十分钟去泡鸳鸯浴，更扯淡……
　　 虽然这些都被否定，但我依然对他回程的行踪颇感怀疑。
　　 有天下午，我在他单位门口的背阴处监视。下班了，小王和同事都嘻嘻哈哈着走了出来，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一会儿，他才姗姗出来，径直朝家的方向走去。我尾随其后。这些年来，他上下班都步行，说是为了锻炼身体。步行确实能锻炼身体，不过，我们也真的没钱买汽车，自行车也只有一辆，他让给我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