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如烟往事:当引火柴与墨水粉相遇
一
人都走在莲花池的人工湖堤上了,心中都还是有些愤愤不平。
天阴沉着,云层很低,风起劲儿地刮,一如我不平静的心情。这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刚过了午饭的时间。
如果不是发生了刚才那件事,这会儿,我应该走在市中心那条文具店集中的街道上了。两分钱的硬币在兜里放着,隔着内衣都能感觉得到它的存在。我要用这两分钱给自己买回一包纯蓝色的墨水粉,然后把它们倒进那个已经用空的墨水瓶中,用自来水兑成一瓶上好的墨水。已经上高年级了,与低年级时只用铅笔和原珠笔做作业相比有了新的拓展,按照学校的要求,换成了用钢笔,于是,墨水就成了必须品。
然而,这段时间市面上却出现了作业本和墨水紧缺的现象,本来并不贵重的蓝黑墨水一下就成了紧缺货,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不少同学都盯上了两分钱一包的墨水粉。墨水粉兑出来的墨水是纯蓝色的,写在纸上很是好看。我们班上好几个农村的同学就一直用这种墨水做作业。特别是我们班长,他的作业本永远都是那么整洁,多次被老师表扬,还从上面取下了数页,贴在教室后面的墙报上展示。看得人心里痒痒的,也想马上拥有一瓶纯蓝色的墨水。
今天是周六,上午的作文课上,写得正顺手的时候,我那钢笔小溪突然就断了流,无论你怎么甩都再也写不出字来了。我的目光转向了讲台,那里放着一瓶老师拿来给大家用的墨水。但那墨水也已经用完。刚才就有同学试着去吸过。无耐的我只好向同桌的那位女同学求救,她的笔虽然还能写出字来,但却挤不出多余的墨水。好在这篇作文不要求当堂交,下周一的语文课再交不迟。但我知道,家里的墨水瓶也是空的,本来就是两个姐姐用剩下的,满打满算也只有小半瓶。看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墨水粉买回来。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将下午以及明天要做的事全都进了规划:吃了午饭就去买墨水粉,然后就将墨水兑好,把作文完成。这周布置的家庭作业也多,语文、数学都有,还要求要写出一篇有分量的周记,不抓紧时间还真的完不成。把这些都做完了之后,还得要抽空去捡拾点树叶,让家里那个装引火柴的包装箱更充盈一些。毕竟箱里有叶,心中才不慌。
但这一切,都被母亲的一个意外举动给打破了。刚转过院中的拐角,离家还有好长一段距离我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平常都是奶奶坐在灶前烧火,今天换成了妈妈,而妈妈的动作也有些异常,手里拿着的不是平常的煤铲,而是那把火钳。她的面前放着家里用来装引火柴的那个大包装箱,火钳就用来往灶孔里夹送那些桉树叶子的。
头“嗡”地一响,心跳也加速了。我明白她这是用引火柴来煮饭了。桉树叶富含油脂,好烧却不熬火,就算这段时间我捡的树叶多了些,有了一定的存货,也经不住这样来烧呀。用来引火可以支撑十天半月,但全用它来煮饭,一顿饭就烧完了。
母亲站了起来,搅了下锅里的稀饭,把最后几片树叶也添进了灶堂里。见我回来,她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来,还不待我发出报怨的声音,就对我说:“你捡的树叶刚好煮了一顿饭。可是,晚上就没有引火的树叶了。你看这天不错,风也大,吃了饭你就不洗碗了,先去捡树叶吧。要不然晚上就不知用什么生火了。明天是星期天,我们要改善一下生活。”
她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火气冲天。冲着她就大声喊了起来:“捡,捡,你就知道让我去捡!你知道现在捡树叶子的人有好多吗?那么多的人都望着那些树,恨不得把树都砍下来挼那些叶子。我捡的那些树叶,用来生火的十天半月都没有问题,你倒好,一下就全烧了!我下午还要去买墨水粉来兑墨水,老师布置的作业比哪一周都多……”
母亲倒是没有冒火,仍然心平气和地说:“这不是为了节约点煤嘛,再说,小孩子家,那力气不用也攒不下来,你出去捡树叶不就跟耍一样吗?”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那些树叶是我捡了一个多月才攒下来的……平常连个懒觉都没有睡过……我……”
想到从七、八岁起,就为解决家里的引火柴而努力,所付出的艰辛只有我自己知道,眼眶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母亲却瞪了我一眼,把舀饭勺子扣在了灶台上,转身就进了屋。
二
如果不是刚好墨水用完了,必须要去买,如果不是老师布置了那么多的家庭作业,我真愿去捡树叶。能在这大好的秋天去外面游走,真的是一件不错的事情。既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也可以看到在家里坐着看不到的事情。对于我来说,还能够边捡树叶边想我的作业,我的许多日记和作文,都是这么得来的。
用树叶来煮饭在我们家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虽然每一次我都竭力反对,甚至用一个孩子最后的举动——哭来抗议,但都无效。母亲总是以男孩子迟早要担起养家的担子来反驳,让我的哭泣变得苍白无力。家里风箱灶后面的包装箱够大,要装满它需要好长的时间,一旦它的存量不足,我自己的心中都会很着急,还不用说完全没有了。
肚子有些空虚,不时发出一阵肠鸣音。刚才,为了表示我的不满,我将书包一丢下,就跑出来捡拾树叶了。走了好几步,才听到奶奶追出来叫我的声音。此刻,我已经觉出了饥饿来,但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得坚持将引火柴捡拾回去。不光是今天晚上的,还得争取把明天甚至后天要用的捡回去。至于墨水粉和家庭作业,只好再一次往后推了。
在我的印象中,家里就从来没有去买过引火用的干谷草,以致让我感到干谷草是很贵重的东西,用它来生火是奢侈的。直到有一天跟着母亲去赶场,在农贸市场上看到农民卖谷草,顺嘴就问了下,才知道谷草要一分钱一斤。一分钱,就这一分钱一斤的谷草,就难住了我的童年。
一阵辛酸涌了出来,我用衣袖狠狠地在眼睛上擦了下,把这些纷繁的思绪全打断,将眼前几片树叶穿在铁钎上。
风似乎更大了,不时有树叶飘落下来,我不由自主地加入到了抢拾落叶的行列中。但我很快就发现,这样做是不行的,每当有桉树叶飘下来,总会有好几个孩子扑上去,手中的铁钎都朝着那叶子上插,有时两、三根铁钎都插在同一片叶子上,就会有争执发生。这样下去,就是一个下午也捡不了多少呀。我打算马上转移阵地,到父亲工作的联合仓库去。那里的桉树多,又不能随便进去,捡一次能当好几次。
说走就走,马上把背篼朝上颠了下,让它更贴合身体一些,朝着前方大步奔走。
半小时后,来到了联合仓库。正好,门口是父亲值班。他一本正经地问着我的姓名,来单位的事项,又一丝不苟地将这些全登记在面前放着的值班日志上,这才挥手让我进去。
我分明看到有几个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在盯着我笑。要是其他人值班,是不会将进来捡拾树叶的职工子弟登记在册的。谁叫我有一个一根筋的老爹呢,这样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一闪。
但此刻我满脑子都装满了桉树叶,并顾不上这些,进了大门后就赶紧朝里面走,一直来到最后面的那排库房前,那是属于五金公司的一个库房,比起百货公司的库房来,去的人更少,捡到树叶的机率更大些。
我的判断没有错,这里的落叶比起莲花池来说多多了,有的地方在长满青草的地上铺起了一层,更可喜的是,今天到这里来捡拾树叶的只有我一人,没有谁来和我抢。
我手中的铁钎这下派上用场了,一上一下地起伏,每隔一会儿,就得将树叶朝上挼一下。当铁钎上积了半尺来厚的时候,就把它们全挼进背篼中,不大工夫,那个硕大的背篼就装上了一半,当然,这是松散的,要是还能捡到更多的话,我得把它们全踩实了。
心情随着树叶的不断累积而变得好了起来,略显沉重的呼吸似乎将那些怨气全都吐了出去。但伴随着心情的好转,饥饿感却越来越强。
库房前的桉树上传来白头翁好听的鸣声,几只蛐蛐仿佛就在我的近旁什么地方多情地叫着。我又一次将铁纤上的树叶挼进背篼,走到一处水管前,打开水龙头灌了一肚子凉水,真到胃里发出一阵阵“咣咣”的水声。
忽听有人在叫我:“喂,捡树叶的娃儿——我又忘记你叫什么了——我这里有些谷草,你要不要?”
“谷草?你是说谷草?真的呀,要,当然要!”我赶紧停下了捡拾树叶,朝着他就跑了过去。来到他所在的库房前,一眼就看到那里面堆着一堆的谷草,原来,那是新到了一车电气瓷瓶,那些谷草是用来垫瓷瓶,以防止它们碰撞损坏的。
“这么多,谷谷……草,全,全给我呀?”我高兴得有些语无轮次了。
“怎么,你还嫌多呀?”
“不是,不多,你给我,我就全都要了……”
“给你,全都给你。但是你要帮我把这里的卫生打扫了。”
“好的,没有问题!”
谷草可是好东西,用来生风箱灶比树叶好多了。用树叶引火经常会出现只点燃半个灶堂的现象,要靠着自己的经验来调整,将火弄旺。但用谷草就不会,在它燃得将尽未尽的时候,把干一些的煤撒上,再使劲儿拉动风箱就行了。一把谷草,最多也就几两,却能很轻松地将火引燃。
我把那些谷草分了好几次全抱到了库房外的一个空地上,又把库房里那些杂乱的东西收拾了,清扫了一遍,这才满心欢喜的去装我的谷草。
眼前闪动着我心心念念的墨水粉,我似乎已经闻到它的那种特殊的香味儿。心想,只要抓紧点,把这些谷草全背回去,可能还来得及去街上买我的墨水粉,这样,晚上就能把作文写完了,明天再抽个时间来完成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这一周就算圆满结束。
将刚才捡的树叶全倒出来,看着那堆谷草,从体积上就看得出,如果直接装的话,太占地方,肯定装不下。略一思索,就全把它们按生一次火的大小挽成草把,挽一个数一个,数一个装一个,一共有六十八个之多。一个大背篼眼看着要装满了,我赶紧站进去用脚踏实。刚才捡的树叶也不能抛弃,除了用它们来填补背篼的空隙外,又在铁钎上穿了满满的一串。环顾四周,还有不少的落叶,只可惜我的背篼却于也装不下了。
将背篼背起来,和那个好心的库管员告了别,来到仓库大门口,对老爸说:“爸,我走了,你把我的号给销了哈。”
老爸看了看表,认真地记下了我离库的时间,又对我喊了声:“路上小心着车!”
“知道了。”
心情变得好了起来,中午的郁闷全去的爪哇国,背着满满一背篼引火柴,像是背着明天的希望。
我重新规划着自己的日程:回去后,马上就去买墨水粉,兑出来先做作业。等这些必须要做的事做完之后,明天怎么着还得再来一次联合仓库,这里毕竟树叶多,来一次能有丰厚的回报。就算是捡回去,母亲又用它们来煮饭,我也认了,毕竟也能节约不少的煤呀。
回到宿舍,远远就看见小弟正站在那个空着的包装箱前,朝我这个方向打量。见到我后,他赶紧跑了过来,把一个小纸包递到了我的面前。我接过一看,是一包墨水粉。
“你从哪儿来的这东西?”
“是妈妈带着我去买的!”小弟得意地说,“妈妈说,你学习要用。”他又将嘴贴在我的耳朵上,小声地说:“妈妈还买了两个大饼,你一个,我一个。我的已经吃了半个了。你的,还在,还在锅里放着呢……妈妈说,要你洗干净了手才能吃……”
一个热热的浪头迅速掠过我全身。我赶紧将宝贝墨水粉放在窗台上,把背篼里的引火柴全转到了包装箱里,这才将手洗净擦干,把墨水粉重新拿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