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一来，白菜就开始抱紧自己了。这个时候，风比以往更早些，变得凌厉，粗糙了。蛐蛐也很少练嗓了，唱了整个秋天，也该歇息一下。母亲在柔软的北风下，越发忙碌了。她要将所有活在大地上的谷物，一一搬运回家，那是几口人一年的粮食和希望。镰刀出场的频率提高了，它被挂在屋檐底，和燕子一家紧挨着。有时，说说话，互相交流一下各自的人生。白菜呢？同青皮萝卜、雪里红、胡萝卜一起，坐在田垄上，看风，看雨，看云，也看人。蝴蝶来了，马蜂也来了，统统向菜们告别。冬天快到了，昆虫们该冬眠了。
　　 母亲来到菜地，替白菜抻抻叶子，修修边幅，捉捉虫子，和白菜亲切交流。每年晚秋，母亲必腌渍一缸酸菜，一缸还觉得不够，坛子、罐子、闲着的塑料桶，统统派上用场。白菜被放进沸水里，洗个澡，热热身，盛进这些器皿，物什里，沉睡。
　　 有些白菜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能被母亲一番水与火的洗礼，需层层把关。第一，在白菜的质量上，选棵适中的，不用过大，大体积的白菜煮不透，腌渍的过程，容易发生溃烂。也不可太胖，太圆，苗条的白菜才出精品酸菜。另外，在白菜的品种上，出手也得谨慎。北方地区，有一种两个月就包心，采用的白菜，具体叫什么名字，我记不住。反正，父亲母亲一直种这个菜籽儿。一来，它生长时间短，身形大小适合腌渍。二来，白菜的味道不错，口感丝丝滑滑，甜，脆。摘一棵，井水洗净，蘸大酱，生吃，咔嚓咔嚓地嚼，那股菜香，小河荡荡，流遍身体的每一个经脉。无论是凉拌，炒着吃，抑或生吃，均是最佳白菜种。三是耐储存，放置在阴凉通风处，一般不会烂。父母几十年里，基本种这个菜，腌渍的酸菜，也十分好吃。
　　 农村腌渍酸菜，拒绝化学物质添加，自然发酵，发酸，对人的健康，很有利。此刻的风，经常被吹歪，吹歪的还有房顶的一缕炊烟，树叶大批大批随风飘落，地面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日头也不像夏季那么漫长，稳当，有些急躁，小脾气，像个女孩使小性子。母亲来不及欣赏，品味秋天的况味，她一点一点，喜鹊似的，把高粱、大豆、玉米、红小豆、谷子、糜子衔回院子。经过几个阳光的晾晒，颗粒归仓。粮食始终是农民的命根子，是喂养村庄的源头活水，也是城市延续下去的河流。母亲一边收秋，一边清理院子墙根蹲着的大泥瓦缸，坛坛罐罐，热水洗几遍，从里到外清洗，干净后，各就各位。等几天，风更猛烈了，几场霜落下，开始挑选白菜。事实上，不用怎么挑，母亲对园子里的每一棵白菜，都了如指掌。她知道，哪棵白菜遭遇虫子最重，东头第一棵白菜肥水不足，瘦巴巴的，第二垄从西往东数第十九棵白菜，让老鼠咬了个洞，外型斑斑驳驳的，不好看。母亲熟悉每一棵白菜的个性，喜好，有的倔强，有的温顺，有的泼辣，有的乖巧。母亲，也只有母亲们把白菜当成兄弟般疼爱。我清楚母亲对白菜的深情，不是一朝一夕的。她不会在赤日炎炎时，拔一棵白菜。也不会在露水汲汲的早晨摘白菜，在母亲心里，白菜是有生命的，有灵性的，它和人一样，值得人间珍惜。阳光抚摸过，大地暖和了，白菜也舒服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母亲来到菜地，这棵摸摸，舍不得，那棵看看，太胖了，放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最后，选了一棵病恹恹的，像林黛玉似的，有些憔悴的白菜，炖着，炒着，包饺子吃。
　　 书归正传，讲到腌渍酸菜。坛罐们蓄势以待，就差母亲这股东风。白菜呢？在霜落几个回合后，母亲不得不一棵一棵拔起来，抱回厨房地上困几日，待白菜叶蔫吧了，准备腌渍。艳阳高照，白云朵朵的上午，或者下午，父亲早早劈好一顿刺槐棒子，生火架上柴禾，舀一锅水，在大铁锅里。水烧开，白菜砍掉根部，拽去不好的菜帮子，齐刷刷站在锅台上，像一只一只活泼可爱的小天鹅，咕咚咕咚跳下水。在锅里来回游弋，蛙泳，仰泳，狗刨式游法，洗得彻底了，捞出，拧干身体里的水，再进入坛坛罐罐，撒一层盐，铺一层白菜。缸满，搬来一块河流过滤的圆形鹅卵石，压上，封口。一周左右，基本腌渍好了，打开盖子，取一棵，煲汤，酸菜鱼，炖猪大骨头，包子，饼子都可以。鲜美，不含什么防腐剂，纯天然绿色食品。吃得放心，不像超市柜台卖得，有包装的酸菜，大部分有添加剂，不卫生，对人体造成伤害。
　　 母亲对每一棵菜都十分上心。无论白菜，萝卜，抑或辣椒。腌渍酸菜时，也洗一土篮子萝卜，搁在缸里，让它发酸，等杀年猪时，把酸瓜子，切成细细的丝儿，和里脊肉翻炒，然后，舀几瓢烀肉的汤子，倒进酸瓜子一起炖，这道菜比酸菜五花肉血肠受欢迎。母亲每年都要腌渍一些萝卜的，酸溜溜的，吃起来特别爽胃。我读中学时，学校离家远。冬季，母亲炖酸萝卜猪骨头，白米饭。我带饭盒去，用做午饭，有猪骨头渗透的酸萝卜，香喷喷的，吃不够。我嫁给大刘后，婆婆也和母亲一样，腌渍酸菜时，放几根萝卜，腌渍酸萝卜。
　　 东北人家，没有不腌渍酸菜酸萝卜的，我却腌渍不出母亲的手艺。我腌渍的酸菜，动不动就烂了，搁不住，不好吃。母亲的腌渍酸菜，放到来年人间四月天，也依旧保持原样，硬邦邦的，焦黄焦黄的，新鲜感满满的，储存两年没问题。我腌渍的就不行，这腌渍手艺，不是谁都能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母亲怎么指导我，我就是一瓶不满半瓶晃荡。我住到城里后，想吃酸菜，坐车回去拿，母亲一如既往，打理一园子菜，腌渍一缸，一坛的，给我们带回城吃。商场柜台卖得酸菜，我基本不买。有时候工作忙，回不去，就步行去西山湖畔。早市有城郊来的人，摆摊卖自家腌渍的酸菜，买一棵，包猪肉酸菜馅饺子吃。相比而言，我还是喜欢母亲的腌渍酸菜，每一棵，每一枚叶片，都是母亲的温度，世面最暖的地方。
　　 都说酸菜酸，酸之中带着土地的腥咸，村庄的矜持，庄重，典雅。一棵酸菜，在乡村，在城市，出入大小宴席，我参加过几次城里酒席，在酒店里，客人对鸡鸭鱼肉不大感兴趣，中间来了一盘酸菜炖骨头，大伙兴致上来了，你一块，我一口。不大工夫，一盘子酸菜骨头只剩汤水了，有客人索性把盘子里的汤水倒入大米饭碗里，泡饭吃。可见酸菜在北方人心中的位置，有老佛爷的级别。就我来说，隔三差五，吃一顿酸菜，那是对生活的尊重。也是对酸菜的一份偏爱，在大东北，一代一代的人，对酸菜的记忆，尤其深远，广博。它在餐桌上，在民间，在灯火阑珊的城市，不仅仅是一棵普通的酸菜，更是一座城市，甚至一个民族的饮食文化。
　　 现在，又到了该腌渍酸菜的时节。母亲年岁大了，我择周末休息，回去帮衬母亲腌渍酸菜，让一棵酸菜包裹着孝心、爱心、善良和人性的柔软，活在人群中，行走在舌尖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