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暖】父亲的打工岁月(散文)
父亲在十八岁时,就辍学踏入社会了,几十年如一日,在外奔波打拼。几十年的打工岁月,父亲如数家珍,每每讲起,犹如昨日。我非常喜欢听父亲讲他过去的事情,这些年,多多少少也记下了很多,就让我慢慢展开父亲这几十年打工岁月的画卷吧。
一九八四年腊月,还在上学的父亲,突然被家人从教室里拉出去相亲了。当时,父亲才十七岁。那年月,父辈们成婚都比较早,父亲和母亲成婚还算是晚的。定亲五年,父母才成婚,所以父亲成婚时已是二十二岁,就算放到现在也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
父母相完亲,就定亲了。当时父亲年龄还小,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过完年,新学期开学,又到了交学费的时候。每到这时,都是他最纠结的时候。父亲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但是每到交学费的时候,爷爷都说没有钱。父亲能上到初二,已是非常艰难了。这次交学费,回家要了几次,爷爷一直说没钱,但是全班同学都已经交过了。老师也很爱才,就劝父亲,周末回家再给家里好好商量商量。
回到家,父亲又向爷爷提起学费的事。
爷爷说:“等着吧,过几天我去给你卖几袋子麦。”
爷爷的话分明是在搪塞父亲。那年月,麦子犹如宝贝一样,是一家人过年时的口粮,平常都是吃红薯面和玉米面,怎么舍得去卖呢?
当时的学费多少钱呢?仅仅只有十元钱。在那年月,十元钱也算是一大笔钱,不过爷爷也不是拿不出来。不知为何,爷爷一直不喜欢父亲,父亲能上到初中,还要感谢奶奶。是奶奶心疼儿子,对父亲疼爱有加,爷爷才勉强让父亲上到初二。
要了多次,爷爷一直不给父亲拿学费。父亲很伤心,也很生气,一赌气告诉奶奶他不想上学了。奶奶也很可怜父亲,但是奶奶做不了爷爷的主,无奈答应了父亲的请求。父亲从此就辍学了。
辍学这件事是父亲人生中的遗憾。父亲常说当初他要是能一直上学,现在至少也得是国家工人,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一直打工,吃这么多苦,作那么多难。可是,人生哪能事事都如意呢?所以,后来我们上学时,无论家里多艰难,父亲从来不会让我们为学费的事担心,我和妹妹每次都是全班第一个交学费。
辍学后,父亲告诉奶奶他不想跟爷爷一样,一辈子在黄土里刨食。
父亲跟奶奶说:“妈,你给我一百块钱吧,我想出去闯荡,不想一辈子都待在麻庄,我要出去干一番事业。”
奶奶听后,感觉一百块钱不是小数目,而且觉得父亲还小,不想让父亲一个人出外打工。而且,当时出去打工会被人叫做“二流子”,感觉是不务正业。于是,奶奶跟爷爷商量,打算让父亲跟着二爷去学木匠活。二爷当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谁家打个家具、做个门,都会请他去做。
就这样,父亲跟着二爷去学木匠了。父亲脑子很灵活,学东西很快,没多久就学会了二爷的那套手艺。天天跟着二爷,四处下乡去打家具、做门。父亲讲起这些往事很自豪,说我们行政村小学的教室里的门窗,就是他跟二爷做的。
就这样,日子很快到了一九八五年年底。大半年下来,父亲觉得二爷的手艺很古板,没有创新性,慢慢对木匠活失去了兴趣。父亲爱好绘画,而且很有天赋。他用粉笔在家里墙上,画的下山猛虎和抱着竹子的熊猫,栩栩如生,很有造诣。最后,这个天赋遗传给了妹妹,我对绘画是一窍不通。
大半年的木匠生活,让父亲觉得没有发展前途。于是,再次跟奶奶提起,想出去闯荡的想法。父亲打算出去找师傅,学习古建筑绘画的技术。奶奶看父亲如此坚决,也想满足父亲的愿望,但是家里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这时,奶奶听说她娘家那边,有个干油漆活的亲戚,于是经过托亲戚,让父亲去跟他拜师学艺,学习油漆的技术。
就这样,一九八六年过完年,父亲跟着师傅就去洛阳打工了,边打工边学徒。当时,学徒的日子很苦,父亲跟着师傅学习三年,没有一分钱的工资。挣的钱全部归师傅,而且还要自己拿路费,师傅只管吃。这跟后来,父亲带徒弟时真是天壤之别,父亲带的徒弟,开始学技术,就得开工资。最后,有情义的,还念你的好,没情义的最后还坑父亲,所以,后来不管谁求情,父亲再也不带徒弟了。
当学徒,父亲不仅没有工资拿,还要照顾师傅的起居,天天给师傅洗衣服做饭。但是,为了学到技术,父亲也咬牙坚持。可惜,师傅根本不用心教,生怕学会徒弟,饿死师傅。跟着师傅去打工,奶奶省吃俭用,算是给父亲挤出来五十元的路费。这些钱,父亲要花一年,所以除了路费,平常是绝对不舍得花的。虽然拿不到工资,但是每天有饭吃,父亲就很知足了。
那时家里很穷,父亲出去打工也只带了一个薄被子和一些单薄的衣服。天气暖时还好,一入冬,父亲可是吃尽了苦头。虽说是去学习油漆技术,但是除了油漆活,其它活也要干。毕竟工地上,不可能只有油漆活。盖房子,制壳子(浇灌水泥柱子)、搬砖头、筛沙子各种活体力活都要干。
当时的工地在一家医院,新建好的大楼主体,还没有砌砖头,四面漏风。师傅住宿在工棚,是不用担心寒风。父亲他们一些学徒和小工,在工地上住,寒风呼啸,实在是太冷了。从家来,只带了一个薄被子,晚上冻得睡不着。父亲就跟几个工友商量,到处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遮风的。
他们几个转悠到一间房间,发现窗户能打开。在月光的照射下,隐约看到室内有三张床,床上还有医院的那种白色的被子,他们几个就跳进去,想拿几张被子来御寒。室内黑灯瞎火的,几个人跳进去,一人从床上扯下来一张被子立刻往窗外跑,生怕被人逮到。跳出窗户,在月光下发现被子上有血迹,几个人很纳闷。就回头向屋内看,往屋内一看不要紧,发现每张床上都躺着一具尸体。原来他们是跳进了医院的太平间,其他人都吓得把被子扔在了地上,拔腿要跑。父亲生来胆子就大,看到众人扔掉了被子,他默默把地上的被子捡起来,跟着众人返回了工地。
到工地,父亲问其他人还要不要盖被子。他们一致摇头,不敢再盖这些被子。见众人都不愿意盖,父亲就把几个被子全盖在了自己身上,父亲说那一夜是真暖和。
除了每天干活,晚上下工,他们也有娱乐生活。当时,最流行的娱乐方式,就是看电影。那种老式电影院在八九十年代很普遍,票价也不贵,每人一毛钱。那天晚上吃过饭,师傅问父亲要不要去看电影。父亲不想去,一是怕花钱,二是衣服单薄,去看电影实在是太冷了。
师傅说:“去吧,我给你买票。”
看到师傅这么热情,父亲也不好意思拒绝,就跟着师傅去电影院了。雪过天晴,路上的积雪已经融化成了雪水。晚上看不清路,父亲看到地上有一堆树叶,本想着踩在树叶上,省得把破布鞋弄湿。没想到,那些树叶下覆盖着一滩积水,父亲一脚就踩进了积水里。本来破布鞋就快露脚趾了,这下全湿透了,瞬间寒冷刺透全身。但是已经走到半路了,不好意思再拐回去,就硬着头皮去电影院了。整场电影下来,父亲根本没心思看电影,直冻得浑身发抖。本来是来放松的,这下不但没有放松,还多遭了一场罪。
三年学徒时光,转瞬即逝。三年来,父亲勤奋好学,任劳任怨,一份工钱没有,只想学好技术。父亲多次向师傅虚心请教核心技术,师傅就是保留不教。三年来,父亲自己买书自学,再不断看别人怎么干,也打下了一些基础。正是关键时期,师傅突然说三年学徒时间已过,不打算再带父亲。
一九八九年,父亲与母亲完婚后一个月,父亲又去洛阳打工了。此时,师傅不愿再带父亲,自己去了北京,和父亲分道扬镳了。这次去洛阳,父亲也是什么活都干,不管是油漆活,还是盖房子,甚至是苦力,只要能挣钱,父亲都干。
这次去了玻璃厂,在那切玻璃、干油漆,还有其他杂活。父亲这次去玻璃厂,学会了切玻璃,家里现在还有父亲当初买的玻璃刀。切玻璃是个技术活,后来这个技术,让父亲在北京,也体会到了艺多不压身的好处。父亲当时还在玻璃厂,带回来了一些旧玻璃,更换了家里窗户上的烂玻璃。父亲还用剩下的玻璃,粘了两个鱼缸,一个留着,一个送给了姥姥家。虽然这个鱼缸没怎么用,但也算是我们童年时的老物件。
一九八九年至一九九二年上半年,父亲一直在洛阳。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让父亲终身难忘。当时父亲也年轻,年轻人总会犯错误。那天晚上,父亲和一个工友看到大家都休息了,他们就对工地上换下来的旧锁,动了坏心思。这些锁,都是在工地上,更换下来的旧锁,堆在一起,没人敢碰,不过还能正常使用。他们两个见四下无人,就一人拿了一个装兜里。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当他们把锁装进兜里后,监工正好路过,看到他们鬼鬼祟祟,就知道没做好事。监工毕竟见多识广,就把他们两个叫到了办公室。监工在前面走着,他两在后跟着。父亲知道这下坏了,监工一定是知道他们偷拿工地上的东西了。父亲脑子转得很快,趁监工不注意,偷偷把锁扔在了路边的花坛里。
等到办公室,监工说:“你两把刚才拿的东西掏出来吧。”
父亲他两个装聋作哑:“掏啥啊?俺没有拿东西啊。”
监工见他们嘴硬,就下手去掏父亲他们的兜。一掏父亲的兜是空的,又去掏另一个人的兜,掏出来一把锁。然后,监工劈头盖脸,打了父亲的工友一顿,嘴都打流血了。虽然没有在父亲兜里掏出锁,但是也照父亲腿上狠狠踢了一脚。
等在办公室出来,那人很好奇地问:“刚才明明看到你也拿了一把锁,怎么没有翻出来啊?”
父亲说:“刚才来的路上,我已经把锁扔进花坛里了。”
那人说父亲真聪明。在花坛里把锁拿出来,父亲也受到了教训。从此以后,父亲再也不碰工地上的一个钉子。那把锁,反而是用了很多年。
一九九二年,洛阳已经没有活可干了。下半年,父亲和舅爷(父亲的舅舅),一起去了山西的一个建筑工地。去山西时,已是农历十月份,山西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天空飘着雪花,父亲依旧在工地上制壳子(浇灌水泥柱)。父亲讲,当时制作水泥柱的模具上,全是冰碴,光滑难抬,一不小心就会滑落,砸到脚掌。因为天气寒冷,为了防止水泥快速凝固,就在屋里点上火烤着,他们爬到房顶上干活。
在冰天雪地里,干了一个多月。那天,父亲正在干活,突然接到家里的电报。当时还有没电话,什么事只有拍电报。父亲看完电报,已是泪流满面,电报上说奶奶病重了。父亲马上背起行礼,一起和舅爷去赶火车。当时的工地在山窝里,也没有公交车。他们两个背着行礼,步行十几公里到达火车站。
他们到达火车站时,天已经很晚了,被告知没有火车票了。父亲当时就哭了,哭着告诉工作人员家里老人病重了,要立刻赶回去。
工作人员被感动了,说:“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看到火车进站后,马上从窗户上爬进火车,到火车上再补票。”
这种坐火车的方式,在当时是很常见的,不过放到现在是不现实的。看到火车进站后,父亲和舅爷先把行李从窗户扔进去,扒着窗户就往火车上爬。因为抢着上火车,父亲还被挤掉了一只鞋,那也没法,归心似箭,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到家后,父亲才知道奶奶得了肝癌,还是晚期,已经回天无力了。奶奶强撑着病体,熬过了新年,最终还是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办完奶奶的丧事,父亲又出去打工了。当时我才一岁多,妹妹刚几个月,为了生计,父亲不得不离家打工。
父亲觉得一直漂着,没有拿手的技术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就跟他师傅联系,恳求师傅再带带他。在父亲的诚心恳求下,师傅答应愿意带着父亲去北京闯荡。
北京,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去了北京,让父亲增长了很多见识,也不断提高了自己的技艺。父亲跟着师傅去北京,进了一个大厂子。这厂子各种工种都有,有泥瓦工、钢筋工、油漆工、木工、电工等等,关于建筑的工种基本都有。这让父亲大开眼界,收益颇多。
刚进厂,老板问父亲会什么技术,能干哪个工种。父亲说他木工和油漆工都会。但是,老板见父亲这么瘦小,身高又低,不太相信父亲说的话。就安排父亲先从小工做起,算是一个考验。先让父亲去挖地基,当时挖地基全靠人工,不像现在用挖掘机,几下就挖好了。
工长分派好活,一人负责十米的地基,谁先干完谁先下班。因为是盖楼房,地基至少要挖一米五至两米深。既然是出来挣钱了,就不怕吃苦。父亲虽然没有别人高大,但是干起活来并不慢。肯吃苦,肯卖力,别看他个子矮小,但是每次都是先干完。手上的水泡磨了烂,烂了磨。父亲讲当时正在挖地基,突然感觉铁锨把上黏糊糊的,一看原来是手被磨出了鲜血。抓一把土一抹,照样接着干。每次挖完的地基,深度比人还高,在外面根本看不到父亲,他每次都要用铁锨辅助才能出来。
过了一段时间,工长看父亲干活,又快又好又实在。就把父亲调离了地基组,让父亲去拉砖头和筛沙子。拉砖头和筛沙子,虽然也辛苦,但是比挖地基稍微轻松点儿。拉砖头两个人一组,由于父亲干活实在,人又好相处,所以大家都喜欢跟他一个组。父亲在工地的人缘很好,谁有个难处都会帮人一把。毕竟,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聚在一起就是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