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我去得晚，席足球场西北角草地而坐，草腥气、泥土气混浊。一轮黄月，挂在黄皮女生宿舍半明洞楼梯棚顶，卡在紫荆树和篮球板之间，上又上不来，下又下不去，任兴隆围海口基东南，那日夜昏天的石门水泥厂的灰熏。
　　 由学生会生活部长肖勇师兄联系来的电影放映机，齿轮油润地咔咔声响。那夜的电影布挂在两棵木麻黄上(记忆中又似近篮球场这边，而不是近足球场那个门，与往常不同)，风又大，电影里的黑白的人、屋，连同声，更加摇曳。况且天气业已于夏秋之交了，潇潇肃肃然。
　　 "那第一次，带着寒气的月牙儿确是带着寒气。它第一次在我的云中是酸苦，它那一点点微弱的浅金光儿照着我的泪。"宋丹丹(我那时不知她叫宋丹丹)在黑白电影中更白，脸比后来小，声音像从电影外来，从食堂与澡堂间的老荔枝木上空飘来。她毫无有色彩地说，好像对我、我们说。我们一操场人被她说话的语气形成的风吹到，矮下去好多。兴隆围甘蔗林也沙沙地哀伤。
　　 宋丹丹身体、声音、步伐互相抽离。哪怕是新爸、读书、校长关心她、她好像爱个人了，都洋溢着悲凉气。那悲凉沉浸在整个250米跑道的操场，仙气飘飘，穿过我，我们。并由凉的后背，流向教学区的东北角对开大门，凄凄流动，蔓延向庆丰村的庄子。甚至，向裸皮红水砖屋后的山、田、墓地去。
　　 黑白色彩，加深了街、屋，甚至电影里所及的风箱、帘布、窗棂的质感。我们大埕后街，铺脚塘过去，有板桥、古揽树、木纹皱了去的古旧店铺(甚至连卖物件的友淡伯，我从小看他也很古、旧)。我无端将宋丹丹过于白的脸、斯琴高娃从未小过的腰身，及她们最后的褴褛衫裤，都代入我家乡的半死半活半因新街市而半放弃的老街面、人家老厝里去。恍恍惚惚。
　　 为什么哀伤会打动少年的我？我想。可能我内里有哀伤的性格。那我为什么又不会流泪？只是单纯地浸淫在这几乎让我感到美(凄美)的意境里。而且，中专四年，看电影，这几乎是我唯一记住的电影。其他的，吉光片羽，或只为一句话，如"公爵先生，是您让我从畜生变成人！"，或只记得一个过场境头里一张女人的脸(这个我以后另外来写，来追究)。
　　 我现在看十五六岁的我，像看自己的孩子。并不再为之怅然若失，为一个小过失忧愁，更不会因那时的小成绩小成功欢喜。我因而可以算是成熟、陌生、冷静(冷漠)地审察着过去那个少年。
　　 时位移人，时位当然移人。时位移人并不是不好(当然也并不是好)。我写这句话，我在朝南的阳台极目，脚下有新河浦一百多年前的洋楼、古木、陈树人旧居，中山先生、周树人先生，甚至毛润之先生从前活动地、故居。这些匐匍着的活历史，我几乎每天去散步、去体察、去问、去想，去探究、瞻仰、鞠躬，想借伟人的一点力，一点精气神。
　　 我似乎是成熟一些。然而，怎么可能呢？其实，人成熟，近乎于死了。我不止一次将伟人在长征、延安的照片让孩子看。伟人有一张在马背上，很疲劳，病容。另一张一手叉腰，头发很长，川眉紧锁，没有伟人容。我说:一个人像伟人时，业已去伟人远。而憔悴、枯槁的少年、青年身、壮年身，则反向伟大近。
　　 我写以上两段，像跳舞的人，向后退，就要转身，又向前。又像唱歌人，低下去，是为了下一段的高音，激情。我似找到我自己的历史的镜鉴。
　　 我在以上的追忆中，觉得:人，最可宝贵的是赤子心。
　　 第一、我那时候，身体和心，像个大容量，四处，找机缘赋我的一切人、事物，装进去。极大地装进去。
　　 第二、我那时候，或许我内里有，或许在习得(像今天电脑、机器、人工智能的学习)。我在学习悲悯，巨大的悲悯。
　　 第三、与悲悯同等重要的是共情，甚至是共悲。(如今多么希缺)。
　　 第四、我对于外在事物的接受总是基于经验。我那时的经验是大埕，现在的经验是石门，并螺旋式地建设上去。
　　 第五、直接的，受到吴芷津老师的影响。吴老师教语文，主要教意境。这使我受益很大(我之后要专门写)。
　　 第六、我这两天在交通车上，又听了《月牙儿》。还是那么好。
　　 第七、悼念老舍先生，好人不容易。先生千古，月牙儿千古。
　　 第八、我写上一点时，想到一些回忆、口述。讲:当晚，先生是向她母亲的方向去，湖浅，泥深。先生口鼻里是泥，衣袋里的遗书，字是干的。
　　 第九、我重看《月牙儿》，B站，链接，推了王朔先生的三篇文章。分别是:我看鲁迅，我看老舍，我看金庸。
　　 第十、我用耳机在车上听。我听时，动车进了深圳。我也听边想:我看王朔。
　　 第十一、下车后，在罗湖。我由心里骂王朔，转向不骂。
　　 第十二、昨天看央视总台一带一路纪录片。习总书记又讲:山不会增高增大，而子孙无穷尽。
　　 第十三、我骨子里住个愚公，又不喜欢智叟。
　　 第十四、今日的智叟，不是河曲的智叟。不会出现:河曲智叟无以应。智叟一般会过得很好，至少，比愚公好得多。今天的智叟日益看不起人(不单愚公)。
　　 第十五、我讲远了。
　　 第十六、祝贺许家印这个智叟的终结。(虽然无数智叟屹立在我，我们身旁。)
　　 第十七、今日的太阳，照过古人、今人，还将照后人。
　　 第十八、物哀的哀，是哎的意思。
　　 哎，赤子，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