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另一个世界(散文)
一
我登上始发站的无轨电车,寻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虽然已经接近黄昏,阳光依然炙热,把车窗玻璃烤得滚烫,我的脸颊感到一股热气袭来,仿佛身旁正有一个炉灶熊熊燃烧。
我倦怠地倚在靠背上,一整天四节课的教学任务,让我疲惫不堪。陆续有人走进车厢,兀自寻个位置坐下来。也有的嫌座椅过热,就随便站在车门不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偶尔会有风进入,当车辆行驶起来时,会凉爽许多。
一个中年女人走进车厢,目光与我相对时,朝我点点头。她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我前两排座椅旁,一只手握住座椅后背上面的金属把手,面向车窗外。窗外,便是一所中学的操场,我是这所初中的教师,她也是。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来表述,她既不是教师,也不是校工,更不是学校行政管理人员,但她确定无疑属于这所学校。
平素大家都称她“曼姐”,她的名字里有一个很美的“曼”字。这让我这个刚毕业不久的师范学院中文系学生,对她有了某种好感,也对她神秘的经历萌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比如此时,我就忘却了疲惫,注视着这个女人的侧身琢磨起来。
曼姐身材居中,微微发胖,已然与身材曼妙大相径庭。不过,据老教师说,曼姐曾经婀娜过,是当时这所学校的美女教师之一,也曾有过不少的追求者。她脸庞的一半被一层厚厚的杏黄色纱巾包裹着,只露出鼻子和眼睛。从那挺翘的鼻子和有着浓密睫毛的眼眸来看,年轻时的她一定很美丽。
车厢里人越来越多,一些站着的乘客,挡住了我的视线,曼姐的脸庞消失了,我也闭上眼睛,终于,不远处学校围墙外的铁皮调度室小屋里传来一阵铃声,无轨电车哼了一声启动了。
二
夕阳仿佛把一支火把塞进了车厢,即使行驶中有了些许的风,车厢里还是闷热,风也是热的,车厢静寂,人们懒得说话,因为一张嘴,就会吞入一团热气。
忽然,车厢里传来零碎的语声,逐渐变得繁密起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忽高忽低,忽快忽慢飘荡在车厢里,许多乘客都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
我没有睁开眼睛,我熟悉那个声音。不仅在车厢里,即使在学校里,我也经常听到这个声音。尽管我曾经几次尝试着努力地去倾听,仔细分辨每一个音节,渴望破译一组语言,但还是听得一塌糊涂,所以后来就放弃了。有一次,我甚至坐在传达室里一动不动,她站在传达室的窗前(平素,她就守在传达室中),对着学校的操场自言自语,语声有时激烈,有时舒缓,仿佛在于另一个“人”隔空对话。我知道,那不是汉语、日语、英语、法语、俄罗斯语、西班牙语,而应该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只有她自己才懂得的语言。由此我也推测,她游移于两个世界之间,一个是我们所处在的世界,另一个则是我们所陌生的世界,而她,对那里格外熟稔。
她自言自语的时候,语言一串串地涌出,像山涧里跌落的溪水。语速很快,发音清晰,嘴唇飞快地翕动,不时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此时,她的语声给车厢里带来一些灵动,人们似乎倏然觉得没有那么闷热了。所以,不管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都缄口不语,默默听潺潺的声音流淌,仿佛坐在小河边的树林里,倾听流水和鸟啼。当然,不认识她的乘客,会频频扭头看她,目光带着疑惑和茫然。
她说话的时候,表情分外丰富,不仅双唇翕动,眼神也格外灵动,仿佛快乐或者赌气的小姑娘,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经常跑这条线路通勤的人,大都认识她,也知道她从哪里上车,在哪里下车。其实,她也常常不乘车,沿着无轨电车的线路在街边徒步行走,人们会在很远地地方就发现她。她的装束格外独特。无论冬季夏季,她都将自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很像中东地区的女人。不同的是,她的衣服没有素色,都是红绿黄之类绚烂的色调,仿佛一大簇盛开的花朵行走在路上。这在八十年代初期极为罕见。当女人们穿着羞赧的高跟鞋和裙子走在街上时,她始终花枝招展,姹紫嫣红,一路上风生水起,让老旧的城市街道陡然艳丽起来。走路的时候,她也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
随着车辆驶入站台,语声戛然而止,之后又是烦躁的夕阳和电车哼哼声。
三
曼姐下车了。
她的家住在附近,但似乎没有人去过。
透过车窗玻璃,看见她正穿越马路,向对面的一片小平房走去。今天,她头上包着杏黄色的纱巾,显得很厚实,应该是包裹了几层。上身是一件合身的粉色衣裳,下身着一条蓬松的宽大裙子,是藕荷色的,甚至带着玫瑰色的手套。虽然正值夏季,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酷热,倒是清爽飘然地走在街道的夕阳里。她把自己紧紧包裹在几层霓裳之中,除了眼睛和半个脸颊,不露一丝肌肤。她的衣裙窸窣抖动,像巴西热带雨林中一只瑰丽的天堂鸟。路人投来惊讶的目光,但女人更多的是羡慕。女人爱美,却不敢美。她爱美,也敢于美,美得淋漓尽致,也美得令人窒息。
她没有理会其他行人的注视,兀自一边走,一边说话,还伴有一些手势。她的身子稍微前倾,一只手臂平端在胸前,手掌上下微微抖动。这种独特而专注的姿势,很像站在讲台上授课的女教师。这并不奇怪,她本来就是一位教外语的女教师,而且非常优秀,文革前毕业于大学外语系。
无轨电车在路口转弯,曼姐也消失在另一条街道上,可绚丽的身影依旧飘浮在我的视线里,久久不散。
我的思维再一次亢奋起来,沿着她的身影追踪而去。我绞尽脑汁地推测,她在与谁说话,是学生还是同事,是家人还是朋友,是男人还是女士,是老人还是孩子。尽管我紧锁眉头,还是不得其解。于是我就又返回到另一条思路上去:或许,她正在与另一个世界沟通。我从不怀疑,语言是用来交流的。
我想起,有些哲人就常说一些古怪的话,让常人无法理解。原因在于,哲人思维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与我们大相径庭。哲人之所以智慧,就在于他们在我们思考的终点开始思考。这很有些像佛教大乘与小乘的差异,小乘的最高果位是罗汉,而大乘的果位是佛陀。所以小乘者只能自渡,大乘者才能渡己渡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几个人能够读懂,就在于爱因斯坦的思维超越了常人。他的相对论不是给寻常人看的,而是写给能读懂的人。如此推理,曼姐的表述,同样不是说给我们听的。
我陡然一惊,差点跳了起来。曼姐开辟了另一个世界,她的思想像鱼儿游弋在那个世界里。
我突然欠起屁股的举动,吓到了身边一位女士,她惊恐地躲到一旁,忐忑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位精神病患者。
我一拍大腿,豁然开朗。一个女人把身体留在这个世界,精神却逃逸出去,构建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的世界,她在那个世界里自由倾诉。因为,她不需要人们的理解,只需要自己理解。我不必再费力地破解曼姐的语言,我达不到她的精神境界,根本无法破译。如同我读不懂相对论。
我望向窗外,夕阳西沉,街道笼罩在一片彤色的晚霞之中,天气不再闷热,一缕凉爽的风吹进车厢。
我发现,错过了自己下车的站点。可我毫不沮丧,反倒有些欣喜。
四
六十年代末期,一个校园的晚上,衣着略显洋气的年轻女人被推搡到台上,在泛着惨白光线的大灯泡下瑟瑟发抖。一个资本家的女儿,讲究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尤其在穿戴上与普通女人格格不入,这是那个粗陋的时代所不能容忍的。
一个嘶哑的嗓音吼道:你这样穿戴,是否为了勾引男学生和男老师?她低声回答:不是,我穿戴没有过分啊!嘶哑声近了:还要狡辩!一只粗壮的手伸向女人,扯开了她的上衣,又拽出一条花色艳丽的胸罩,然后挥舞着,仿佛一面胜利的旗帜。
女人抬头看自己缝制的美丽内衣在夜空飘舞,晕倒在灯光下……
八十年代后,曼姐回到学校,每天带着饭盒走进校园,哪里也不去,只是坐在传达室里,兀自说话,午后,离开学校回家。那位声音嘶哑的男教师,后来被清理出教育界。
之后,我不再靠近曼姐,更不再听她说些什么。
我们既然不能把她唤回这个世界,那就不要打扰她的另一个精神世界,让她在那里畅快地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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