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6月，母亲不幸病故，父亲开始了既当爹，又当娘的日子，也开始了风里来，雨里去种菜的生涯。
　　 从此，菜地、家里、菜场，是他活动的轨迹；菜籽、菜秧、菜筐，是他殷切的希望；除草、松土、浇水，是他生活的日常；犁头、地垄、沟渠，是他前行的方向。
　　 每年的三月三前后是最忙的时候，锄头、铁锹、扁担、犁头、牛鞭……飞起来，辣椒秧、紫茄秧、番茄秧、黄瓜秧、豇豆秧亮出来……
　　 一条条地垄成了一畦畦蔬菜的分界线。
　　 种菜如绣花，是个精细活。浇水、施肥，辛勤地付出；打药、除草, 精心地呵护；插架、绑藤，小心地照顾。蔬菜瓜果，开花了，抽穗了，挂果了。一天一个样！看着菜地里生机盎然，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父亲一脸幸福地盼望着收获的日子早点到来。
　　 等到收获的季节，它们都像赶趟儿似的，争先恐后，鱼贯而出。红绿各异的圆椒、尖椒；润紫的茄子；猩红的番茄；嫩绿的黄瓜；青脆的豇豆；墨绿的小葱；绿油油的竹叶菜……各种蔬菜，应有尽有。采摘时的喜悦，洋溢在父亲黧黑的面庞上。
　　 每到这个时候父亲和四姐，头天下午三四点钟，就拖着板车到菜地边，大姐、二姐下班了都来菜地帮忙，我们放学了也跟在他们身后，捆的捆，装的装，挑的挑，扛的扛，直到把板车装得满满当当的。第二天早上，三四点钟，父亲和四姐揉着惺忪的睡眼就起床了。父亲拉着板车，四姐在后面推，走2个多小时的路到钟楼集贸市场赶早集叫卖。有时候，父亲帮忙把菜都卸下来，又要赶回来侍弄菜地，四姐一个人在菜场里叫卖。运气好、菜价好的日子，四姐卖到中午就可以把一板车全部卖光，遇到菜打糟、菜价低的日子，天黑了，四姐拖着疲惫的身子才回到家。
　　 刚上市的这些辣椒呀，番茄呀，黄瓜呀，豇豆呀……自己是舍不得尝鲜的，要拿去菜场里卖个好价钱。只能把咧着嘴的番茄，歪着身子的黄瓜，虫蛀了的豇豆，装车时不小心弄得破皮的瓠子，带回家自己炒着吃。即使是这样的蔬菜，我们吃起来也觉得十分香甜了。
　　 当四姐把卖菜的钱都交到父亲手上，在昏黄的灯光下，父亲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脸上放着光，满心欢喜。一分、贰分、伍分……一角、贰角、伍角……壹元、贰元、伍元……他蘸着唾沫数了一遍又一遍，还拿个小橡皮筋，把钱拾元为一匝捆起来。每一匝钱都有每一匝钱的去处：这一匝是买米买油的，这一匝是买肥料的，这一匝是我和弟弟妹妹们的学费的，这一匝是用来打牙祭和做人情的，这一匝要攒起来把家里的二楼装修一下的……父亲说，有了沉甸甸的收获，哪怕是起五更，睡半夜，也值了。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父亲平时是把家里的鸡粪、猪粪攒起来，往菜地了挑，更多的时候是去黄石高专（黄石理工学院的前身）的化粪池里挑大粪。每每挑着大粪从学生面前走过时，他们都捂住了口鼻，父亲也顾及不了那多了。种菜的人为了把菜种好丝毫也不会注重 “形象”了，他们更多的是注重菜的“形象”。有了肥，菜才会底气十足，有了粪的滋润，菜长得肥嫩，卖相才会好。14亩地，有10亩是菜地，需要粪肥的地方太多，太多了。扁担从父亲的左肩挪到右肩，又从右肩挪到左肩……挑过了风雨兼程，也挑过了寒来暑往。
　　 辣椒、茄子、番茄、黄瓜、豇豆……罢园了，又到了种上海青小白菜和笕菜的季节。
　　 夏天，温度高，一茬上海青一个月就可以上市了。撒菜籽，浇水，不几天，嫩闪闪的菜苗就罩住了地面。给菜苗浇粪水时，要么是在清晨，要么是在黄昏，这个时候浇粪水，便于菜苗吸收营养，而且浇的粪水，一定要浇在根部。因为温度高，在菜地了，呆长了，呆久了，手上，脚丫上都是白水疱，农村土话叫“粪痨”，其实就是粪肥的细菌，痒起来，钻心，不是个滋味。有时候，下大雨了，刮大风了，别人是往家里跑，而种菜的人是往菜地里跑，生怕哪厢菜地被雨水冲刷了，哪厢菜地的菜苗被雨打得稀烂了。真是操碎了心。有时候，菜苗稠密的地方要拔掉一些瘦小的、枯黄的菜苗，以便于多数菜苗的生长。父亲说地里头的菜需要空间、阳光、雨露。种菜和做人是一样的！一个过去月了，又是扯菜秧，捆菜秧，洗菜秧，挑菜秧，装板车，赶早集，只有把菜地里的菜，卖出去了，变成钱了，对于父亲来说那才是看得见的实惠。
　　 刚把花菜们安顿好没多久，又到了播种大白菜的时候了。父亲小心翼翼地撕开种子的包装袋，把菜籽放在盆里，左手拖着盆，右手抓着菜籽，一步一把，来回在地里走动，风把菜籽吹起来，在父亲面前划出一道道弧线，盆空了，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对种菜的人来说，冬天去卖菜是最受罪的。头天下午在菜地里摘菜，寒风把脸都吹红了，手都吹肿了。第二天早上，四五点钟从热被窝里爬起来，白萝卜、红萝卜、大白菜摸着都冰手。冒着凛冽的寒风，赶到菜市场，身上却出了一身汗，靠着体温把身上的汗浸干。在菜市场呆上一整天，是冷又饿。销路不好时，又担心又受怕，生怕菜卖不出去，影响了第二天的活计。对种菜的人来说，一年四季没有哪一季是不操心的！
　　 到了年底，父亲拿出了账本，照例是要算一算帐，做一做来年的安排的：这一年买肥料花了多少；买种子花了多少；上半年菜地里的收入是多少；下半年的主打菜花菜卖了多少钱；今年这块地种了番茄来年就要换种豇豆了；今年大白菜没赚到什么钱来年就要多种一大蒜了……
　　 家里的日子红火了，二楼的房子也装修了，姐姐们经他的手也出嫁了，弟弟的婚事也有着落了。但他却从来没去计算自己，什么时候更黑了，什么时候更瘦了，什么时候背更驼了，什么时候白发更多了。
　　 无论是白雪皑皑的季节，还是寒风拂面的早春，父亲的菜地，从没有荒芜萧瑟过，始终是绿意融融，洋溢着勃勃生机。
　　 种菜更多的是“汗滴禾下土”的艰辛劳作，挑菜时“泰上压顶”的力不从心，卖菜时“人比黄花瘦”的担忧无奈。
　　 从1981年到2000年，整整19年，那10亩菜地也不知被他走过了多少个来回；解放鞋也不知穿破了多少双；扁担也不知被他挑断了多少根……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父亲用佝偻的身子见证着四季，用坚实的脚步丈量着他的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