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暖】小四的布鞋(散文)
每个人的一双脚下,都会有一个关于妈妈的故事——作者
每个人都有一个关于鞋子的故事,我最沉重的故事,就是小四的布鞋。
上世纪七十年代,能有一双好鞋穿,就是一件喜欢至极的幸福。那时,可没现在这么好的条件,有一双新鞋就是一件大事。今天,皮鞋、旅游鞋、皮靴子、球鞋和徒步鞋,每天轮流穿也不再乎什么,就是穿布鞋,也要穿北京老布鞋。
记得,在连队上小学,每次穿上新鞋子,特别愿意出门,再累也要在众人前跑动踢脚,喜欢向别人炫耀才做的新鞋,总想看到受人羡慕的表情。每次做这种事,却从不找有小四在场的时候,不让他看。因为,我害怕他哭!他的哭,总让我对自己有新鞋子穿充满负罪感。
要知道,开始时,可不是这样。每一次穿新鞋从不避开小四,因为小四也有新鞋子,比我的还多、还样式新,比鞋子时,我几乎都不如他。那时的他,从不至于一双鞋,对我嫉妒羡慕恨。
我和小四是邻居,从小就关系好,做好事干坏事,总是在一起,他当军长,我当军师,军师出主意,军长去干仗,一文一武就是完人,不论用计谋还是用武力,总能把很多难做的事摆平,谁胜就跟谁,最后更多的男孩子会跟着我们玩,把另一群孩子比得灰头土脸。小四的爸爸特别烦我,也特别喜欢我,对我的态度是爱恨交加,有多复杂就有多复杂。烦我,是因为背黑锅的肯定是他儿子,每场“战斗”过后,他儿子再好看再结实的衣服,总会让人用力扯破,脸上多少会留下几条抓痕伤疤;喜欢,是因为他儿子在孩子群堆的名望越来越高,主要是我每一次当参谋长,都能玩出些花样,让他儿子快速地长点脑子。长点脑子是一件长远的好事,能有一个好脑袋瓜,比起傻瓜蛋子的浆糊脑子,不仅现在有用,就是将来也用得着,是一件不错的事。
小四的妈妈性格好,对小四的所有朋友都和气亲切,只要跟他回家,总能吃到他妈做的饭。当时实行口粮定量,家家粮食紧张不富裕,小四的很多朋友还是吃过不少他妈做的混合面锅贴、死面饼子、干稀饭和窝头、馍馍。儿子成了连队孩子的小老大,能打架能拢人,小小年纪混得很有名声。至于学习成绩好坏,他妈并不讲究,那时的孩子,都跟着大人搞政治,谁会拼命读书?只要能有人和小四做朋友,越来越多的孩子都跟着小四,他妈妈就骄傲。小四妈妈常和我妈抱怨,说,小四穿衣穿鞋特别费,尤其是穿鞋子像吃一样,再新的鞋子,再结实的鞋子,穿上一、二个月就会穿帮、磨坏、扯裂和脱线,甚至打丢,或者被失败方生气地扔往到远远的地方,怎么也找不到,就要重新去做。
我妈常安慰她,也很会安慰,说:小四跑步快,次次都是第一名,打架打的好,同样大的人没人打得过他,将来肯定会做运动员,国家给他发衣服发鞋子,都是的确良的卡料的,多好。我妈说的对,小四是我们学校最能跑的孩子,这方圆一百公里内,已经没人能比得上。跑步时,常常穿着他妈做的胶底布鞋,如果换成球鞋,他在全省、全地区还能跑的更快,肯定还能跑第一名。
因为小四能跑能玩能打架,鞋子就坏得快,就是有一只裂了破了不行了,修补不了就要新换一双;所以,他经常能穿上新鞋。有硬布涂上浆糊纳出来的黑条纹鞋,有橡胶轮胎皮做底子的帆布鞋,有脚头脚跟都缝着生牛皮的球皮鞋,球皮鞋的底是用大人穿旧的解放牌胶鞋底改造的,这种鞋穿得长久又耐用、轻便弹跳高,跑动时轻快,主要是打起架来用处多,因此,鞋子帮着小四占到不少便宜。
现在想,他比我要大气得多,每次穿新鞋,从不向我们显摆炫耀。
小四不能见鞋,尤其是新鞋子,是从他妈妈去世后开始的。小四的妈妈去世前,得过很长时间的病,也没见她怎么住院、吃药、打针、休息过,和平常人一样,天天做饭、洗衣、收拾家务,剩下的时间就是做衣服、做鞋子。妈妈得绝症的事,小四事前一点不知道。他只知道,妈妈一有时间就做鞋子,妈妈做鞋时,爸爸也沉默不语地帮着做。有给小四爸爸做的,几双一模一样,捆成一团放在柜子里。
他妈妈给小四做的鞋子最多。小四扫过一眼后,继续去玩,根本没有当回事。鞋子做了几包,有白底的、有黑底的,还有蓝底的,剩下的就是布底的;有单鞋,有棉鞋,也有半开口的拖鞋;还有就是几双大宽又大的鞋子,他趁着妈妈忙碌时试过脚,只有二、三双特别合脚,剩下的又肥又大。有一双棉鞋,样子和颜色都很喜欢,只是穿在脚上晃晃荡荡,一双比一双大,穿着上后就像大船一样,弄得他很不高兴,觉得妈妈做出来的鞋子越来越不好,生气地想过,以后再不穿妈妈做的鞋子。
妈妈去世的时候是在家里,走得很安详,只有小四和爸爸陪着她。他爸爸只滴了几颗泪没怎么哭,小四也没觉得有多难受。埋掉妈妈以后,小四就来到我家和我继续玩。时间一长,我家就成了他家。有时,我妈妈就干脆留下他,让他在我家吃饭、睡觉、做作业,给他洗头、洗澡、洗衣服、补鞋。小四穿鞋子损坏得真快,坏了补,补了坏,实在补不成,我妈就让他回家换双新鞋子。
有一天,小四回家换新鞋,很久还没过来。我妈说饭都冷了,让我去找小四。推门进去,我才发现,小四爸爸不在,除了妈妈的相片,家里只有小四。小四正弓着腰坐着一张小木板凳上轻轻在哭,满脸都是泪水,手背上湿漉漉,前襟也湿出一大片。两只黑色皴裂的小手里,紧攥着一只崭新的胶底布鞋,另一只布鞋非常合适地穿在他的脚上。
那天的晚饭后,我妈拉开抽屉找布找线,开始打浆糊给小四做鞋,好让小四能省下一双他妈妈做的鞋。
以后,每一次穿新鞋,他都会大哭一场。不知为什么,他哭的时候,我也陪着小四哭。先是关紧他家的大门,谁来也不开,我们就手拉手一起哭。
学校每年举办一场运动会,在跑步的所有项目比赛里,小四都是第一名。只有我知道,很多比赛他是光着脚去跑的。每次跑完第一名,当别人都在兴奋大笑,他却像个局外人,只是眼圈红红的,手里拎着舍不得穿的鞋子,不像是哭,其实就是在哭。他的这一双鞋子,已经穿了几年,现在几乎还是新的,他会这么省鞋,真让人想不通。
从小四的妈妈去世,尤其是小四第一次哭过后,我仿佛突然间长大懂事,再也没有过在小四面前显摆新鞋子的事。就是今天,小四考到了外地上学、工作、成家、立业,我也没敢去问他,不知是否仍存放着他妈妈做过的鞋子?鞋子,新鞋子,让我的心里总有一种愧疚的负罪感。即使在家里,每次换新鞋时,总会想起小四的哭,想起他穿了几年的新鞋,眼前时时浮动着他妈妈为他做出来的那堆大小不一的布鞋。
也许,现在,他的脚长大了,可以穿上最大的那一双布鞋了!
二〇二三年十月十五日于乌鲁木齐市
讲的都是我小时候的经历,亲切感人,思绪万千。
拜读,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