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我想做条鱼(散文)
一
我站在鱼缸前,凝视几十尾孔雀鱼游来游去。
弟弟生病了,手术后回到家里调养。弟弟喜欢饲养鱼鸟类小动物,而且颇有经验。原来他养了近百条孔雀鱼和一对碧玉鸟,现在没有能力照顾它们了,只好把孔雀鱼全部送人,只留下一对碧玉。那对碧玉似乎正在繁殖期,每天围着笼子里一个悬着的小草筐进进出出。孔雀鱼送人后,还剩下几十条,估计三十条左右吧,我就连同鱼缸一起搬到自己家里。
写作,给我带来无限情趣,也不乏烦恼。几个小时连续坐在电脑显示屏前打字,注定是一种苦差事。尤其是视力,常常模糊起来。于是,在写作之余,我就把目光落在鱼缸里,看色彩绚丽的鱼儿倏忽往来,眼睛就格外舒服,视力得到缓解。
鱼缸里的水格外清澈,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弋,穿梭在翠绿的水草间。我曾试图准确了解它们的数量,但尝试了几次,才觉得这是一种徒劳,眼花缭乱中不得不放弃。鱼是不会静止不动的,静止,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死亡。不过,在水族馆里我曾见过一种鱼,它们身材硕大,近乎半米长。它们的行为很是怪异,在水中游了不长时间后,就会觅到一处光滑的表面,然后头朝上,尾朝下地把自己悬挂起来,一条挨着一条,褐灰色的身子一动不动,仿佛渔民晒在太阳下的鱼干。但这样悬停的时间不会太久,它们又一摆尾巴畅游起来。如此周而复始,名字好像叫做吸盘鱼。或许,对于它们来说,悬停也是一种运动状态。
我对鱼怀有一种亲切感,即使是凶狠的鲨鱼,我也毫不惧惮。或许这种情感来自于生命来自于水,人类最初是从鱼类演变而来的缘故。看着鱼儿快活地游泳,看着它们溅起调皮的浪花,看着它们热烈地追逐,勇敢地交配,心底就会泛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暖流,感觉生命如此美妙。这时,我便会心地笑了起来。
也许,我的基因里,还残留着鱼的某些特质,也许,我憧憬鱼的生活。
二
离开鱼,我坐到书桌前开始读书。
对于读书,我有个习惯,就是做读书笔记。积累下来,现在估计不少于几百万字。没事的时候翻阅厚厚的读书笔记(我把它们分成几册,装订在一起),常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看到一则笔记中有这样的记载:人有两个自我,一个是体验自我,一个是叙事自我,这个研究成果摘自一部近年来很著名的西方学术著作。
按照文中叙述,所谓的体验自我,不外乎物质的自我,包括身体和感官的个体体验,也就是人们对生存环境的客观感受,具体说就是一种综合的生理反应。它注重的是即时的瞬间感受,比如冷热等,这种体验稍纵即逝。而叙事自我则是精神自我,也就是人们的精神和心理层面,包括记忆、设计、判断,注重的是事件的整个过程,乃至于讲故事。很清楚,动物都具有体验自我,而且也只能体验自我。人类则不然,既具有体验自我,也具有叙事自我。这似乎也是人类区别于其它动物的主要特征。
我合上资料册沉吟片刻,觉得这个话题挺有意思。比如我和鱼,孔雀鱼生活在现实之中,它们直接接触鱼缸的水深、水温、水质,体验着这个特定环境中的变化。如果我敲打一下鱼缸,它们会惊恐万分,瞬间作出反应,四散逃逸,但很快就安静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突然再敲,它们还是四散逃离,但不会把两次敲击联系起来。常常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似乎果真如此。所以鱼表现出一种即时的体验性反应。但我就不同,如果我正在读书,忽然传来叩门声,我也会惊了一下,这与鱼没什么不同,都表现为体验自我,当然,我还会做出一系列的反应,比如猜测、迷惑,动作上是去门边,透过猫眼来查验来者。倘若没发现什么,就会在困惑之余继续读书,等到第二次叩门声响起,我会恐惧,会推测是否有人恶作剧,也会想到报警,等等,这时的我就开始叙事了(讲故事)。事件就呈现出一个序列过程,有了诸多情节发展。
由此看来,鱼是感性动物,我是感性加理性的动物。换而言之,我是有思想的人,它是无思想的低级动物。我们的差别,是那么遥远。
想到这里,我回头看看那些傻乎乎的孔雀鱼,觉得他们很可笑。当然,也觉得自己很可笑。人类的可笑之处就在于,站在人类的角度、思想的角度去忖度鱼,其实鱼类本身并不存在智慧与否的问题。也就是说,我们说鱼傻乎乎的,其实,鱼并不认可,如果鱼类有思想,反而也会说人类傻乎乎的。有句话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个上帝应该是自然,因为人类的智慧,似乎永远无法抵达自然界的终极。
所以,思想者总是痛苦的。但丁那尊雕像凝重的表情应该说明了这一点。
想到这里,我倒很有些钦慕那些孔雀鱼。
三
我又来到鱼缸前。这次,我坐在小木凳上,略带仰视的角度观察鱼的行为。
我不是虚无主义者,我热爱思想、热爱智慧、热爱人类,但我还是难以遏制地憧憬自由自在,渴望如鱼一般地生活。
老子倡导复归于婴儿,当代一些作家也有这种主张。尽管这已经是一种很勇敢的实现了,可似乎还是不够彻底。他们毕竟只是从年龄长幼的角度来回归自我,而我倒觉得,回归自然,回归生命的初始应该更有意义。比如我,就总是想成为一条鱼,宁可傻乎乎的,但却朴实单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鱼群穿梭往来,根本没有理会我的存在,它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这个世界太小,但对它们来说,足够大了。大到它们可以尽情地游弋、觅食、追逐、交配、产仔,可以让生命周而复始地延续下去。它们像一个原始部落,群聚在一起,有老人、年轻人、婴幼儿,有健壮的男子和丰腴的女人。
它们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者,除了温饱,不必担忧或者关注别的。不需要思考历史与未来,更不需要建构股票、货币、经济体等虚拟的体系,甚至,不需要记忆,记忆是一个多余的东西。对于它们来说,七秒钟的记忆就足够了。时间是人类思想的概念,并不一定适应它们的世界。从它们的角度来说,七秒钟可能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或许相当于人类的几年,几十年。它们也不需要叙事,不需要讲故事,不需要做计划,不需要评估。更没有虚假、丑陋和罪恶。对他们而言,水质恶化是最大的罪恶。它们不会说谎,谎言是伪造出来的,也是一种自我叙事。
它们用自己的身体体验水的世界,并从中寻觅到自己的快乐。老庄费尽心思地探索“鱼之乐”的奥秘,但不了了之。其实,很简单,就在于鱼类没有叙事能力。
一条鱼和我的眼睛平行,它用近乎透明的头颅对着我,黑色的眸子异常灵动,闪烁着自然的光芒。虽然我和它近在咫尺,似乎还有一种默契,但我还是明白,它对我没有丝毫亲近感。尽管我们之间并不违和,不过,还是无法实现流畅的沟通,它没有与人类沟通的机制。它在我的世界里,而我并不在它的世界里。所以,它的世界更为干净简洁,充满神的辉光。
我和那条鱼就这样相对注视了许久,最终,它还是游走了。是倏然扭身游开的,速度迅疾,像一道彩色的闪电,划破水面,瞬间就消逝了。我搜索整个鱼缸,甚至翻开碧绿的水草,也没有找到它。这让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我注定进入不了鱼的世界,只能用思想的触角去感知。
我有些沮丧,对鱼类的置之不理感到委屈。
四
鱼还在游。我的思想也随着它们绚烂的身影在游。
我弓着身子,沿着鱼缸的四壁观看,看浅蓝色的水、翠绿的水草、彩色的鱼身。我很想自己也是一条鱼,一条身材矫健的孔雀鱼,立刻跳进水中,加入鱼的部落,和它们打声招呼后,就快乐地游泳。也可以展开绮丽的尾鳍和背鳍,向雌鱼示爱,并开始追逐,然后让它生下许多鱼仔,像星斗布满夜空,让这个鱼群繁衍生息,生命不止。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然后离开鱼缸,坐到书桌前。我为自己怪诞的想法弄得有些羞惭。我想做条鱼,本质上是一种逃避,或者说是思想的懒惰。我不太认可叙事自我,可是,又不得不用叙事自我来表述。这似乎不应该是一种矛盾,而是人类的矫情吧。
(原创首发)
老师的精妙文章应该是来自于阅读与做笔记。向老师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