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要谈的这个小女孩生活在西北地区最普通的一个乡村。在她出生百天的时候，母亲含泪把她从喧嚣的城市抱到了寂静的乡下，那时她刚刚会坐，在她小小的身后垫一床薄薄的被子，她便倚着那被面，半躺地斜坐在那里，在大人们的逗引下，咯咯地笑出了银铃般的声音。母亲带着甘甜的乳汁离开了，小女孩失去了吸吮的快乐和温暖的怀抱，她是跟着小脚年迈的奶奶，吃着奶粉一点点地长大。后来会咿咿呀呀说话了，总是摇着坐在炕边奶奶的膝盖，嚷着：“小一何肚子饿，小一何想喝水。”再后来，会跑会跳了，便在乡野的山风里、在浓郁的树荫下、在四季明亮的阳光中奔跑着、玩耍着。大人们总是忙着永远做不完的农活，对孩子就像对待田间的一株植物，任其跟随时令自然生长。这个缺少细心照料的小女孩，也与乡间的其他孩子一样，照例流着长长的鼻涕，圆圆的小脸颊上沾满了田间的灰土，蓬乱着头发（后来扎一个歪歪斜斜的马尾），穿着破旧又晃荡的衣裳（可能是其他大点的孩子换下来的），像一只无拘无束的野猴子，无忧无虑地在山野嬉耍。那时，只有一件事令她心头忧伤，就是当有人问她的出生的时候：
　　 “你是谁生的？”乡邻总是这样逗趣她。
　　 “奶奶！”她便大声地回答，因为奶奶最疼她，夜里还操心给她盖被子，她觉得自己当然是奶奶生的。
　　 “不是，你是粪堆里捡来的！”对方假作正经地说道，看着小女孩歪着头、困惑的眼神，对方又忍不住立即哈哈大笑起来，在笑声中又接着说道，“你和孙猴子一样，没有爸爸妈妈，哈哈哈！”这无恶意的笑声却愈加地响亮了。
　　 小女孩憋着眼泪，大声地回敬道：“我就是奶奶生的！”然后飞快地跑开了，将那可恶的笑声远远地抛在身后。
　　 再长大一些，她便跟着大人做农活了。正当春天麦苗猛长之际，杂草也同样旺盛地繁殖起来。这时候大人在前面挥舞着铁铲子，将这些杂草连根斩断，小女孩就跟在身后将倒伏在地里的鲜嫩野草捡起来，放在路边柳条编制的篮子里，常常一上午就能拾满一篮筐。在晌午太阳热起来的时候，她也学着大人的样子，能够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喝着凉开水，然后再用袖子抹抹嘴巴。正午，他们将篮筐里的杂草拎回去，劳累的大人撇下篮子去准备午饭了，小女孩便用她小小的臂弯抱出鲜草，将一些分给牛羊，将另一些分给猪啊、鸡啊、鸭啊，让每一只家禽都能尝一口“新鲜”。没有人教她这么做，她是自然而然地这样去做了。当夏天正热的时候，大人们用粮食换来又大又圆的西瓜，午后家人聚在一起吃西瓜消暑，她就将这些翠绿的西瓜皮拾在一个盆子里，然后顶着正午的阳光跑到猪圈、羊圈、牛圈，给每一头牲口分得一些，让它们也“消暑”。有时候懒洋洋的猪崽正在窝棚下昏睡，她就将瓜皮用力地掷在它们脑袋上，直到它们哼哼着站起来，呼扇着两片大耳朵，摇着卷曲的尾巴，发现了从天而降的美味，争先恐后地吞吃起来的时候，小女孩才快乐地走开了，她是以一颗公平善良的心爱着家里的每一只牲畜。
　　 那时还有个小伙伴，是她的小堂弟，只比她小几个月。两人常常搭伴去山野拾柴，也常常搭伴去偷邻家好吃的果子，那时总是小女孩在路口放哨，小堂弟蹿到树上去摘果子。她紧张地左右张望，生怕路口出现一个乡人的影子，她压低声音对小堂弟悄声地喊道：“好了吗，好了吗，快下来吧！”有一次他们被人发现，让一个小气的乡邻扭送到大人跟前，人赃俱获，申辩也无用，俩人只得垂头丧气地在门口接受罚站。然而罚站也不安分，还时不时地争辩着是谁的过错，一个大声说：“是你的错！”，另一个立马不服气地回复道，“是你的！”在他们童稚的声音里，乡间寂静而明媚的阳光静静地流淌，间或伴随着几声鸡鸭的咕咕觅食声。
　　 每当做活计的时候，他俩总是分工明确，比如饮牲口，小女孩“包干”温顺且慢吞吞的牛，小堂弟则负责性烈且好动的骡子。他们牵着各自分管的牲口，一起向山坡下的河流走去，返回来的时候就都骑在背上了。当春天柳树发芽时，他们折下鲜绿的一段，将新生的树皮拧下来，把其中一边的圆口用手捏扁，再用指甲抠去外层较坚硬的部分，只留下纸张样薄薄的内层，放在嘴里一吹，便发出清脆的哨子样的声响。他们一个骑在牛背上，一个骑在骡子身上，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地吹着柳哨，那欢快的哨声伴着牲口饮水后湿润的鼻息，在黄昏的暮霭里，在家家升起的傍晚的炊烟中，慢悠悠地朝那个掩映在山坳里的家走去。
　　 那时的乡村，屋前屋后种着许多杏树。当春天杏花开的时候，远远近近是一树树粉嘟嘟的花团，远看像一大朵一大朵粉色的云雾笼罩着青瓦的房檐。后来这云团越来越淡，直到生出了嫩黄的小叶子，粉色的花瓣落尽，树梢便开始挂上一颗颗青涩的小杏子。小女孩喜爱这花瓣和杏子，常常在落花的时候蹲在树下，将捡拾的花瓣装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珍藏着。当一阵风吹过，那从树上缤纷飘飞的粉的白的花瓣悄然地落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当夏天杏子熟了的时候，她便蹭蹭爬到树上，稳当地坐在一根枝杈里，乘着阴凉，也举手摘着杏子，边吃边将杏核扔到树下，直到吃撑了肚皮才作罢。有一次，她攀到一棵树的高处，摘到一颗又大又红的杏子，她又激动又高兴，冲着不远处做农活的奶奶喊道“奶奶！这个大杏子给你吃！”，然而声音还未落下，她却失去平衡从树上栽下来了，那时，树下正堆着早上从炉子里扫除出来的一盆细灰，她就将整个脑袋扎进了这灰里。奶奶循声抬眼望去，看见小女孩正如一颗杏子一般从树上直直掉落下来。奶奶惊呼一声：“啊！一何！”便晃动着两只小脚慌忙赶了过去，她的小一何那天成了名副其实的“灰姑娘”，鼻腔里和嘴里流了好多血，脸颊也被树枝划破了好几处，那年大约是七岁。
　　 同年冬天，小女孩右耳失聪了，流出浑浊的黄色液体。奶奶又惊又怕，将她带到乡村医生的家里，那也是一位农人，身上穿着打补丁的衣裳。他用棉签将小女孩耳朵里的脓水轻轻沾出来，并给了一种液体的药剂，让每天都往这个耳朵里滴。于是，那个冬天是安静的，下雪也是安静的，连门口的狗吠声也似乎显得遥远了，她不能在雪地里玩耍了，只是隔着窗户羡慕地看着一帮小伙伴在雪里奔跑着堆雪人、打雪仗，她知道他们一会就要提着箩筐去外面的场地里捕麻雀了。可是，她却只能待在屋里，耳朵还在隐隐作痛，好在冬天的火炕热乎乎地烙着她的小屁股，让她感到一丝补偿的欢乐。
　　 又一年春天来临的时候，小女孩的耳朵好了，听力也逐渐恢复了，她又像一只精力旺盛的山鸟在天地间飞旋了。端午节的时候，大人们将一簸箕大豆倒进大铁锅里，在灶炉里点燃柴火，木柴熊熊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大豌豆在高温的铁锅里蹦跳着、翻炒着，直到乳白色的外皮变得焦黄，闻到一股天然的豆香，才将柴火熄灭了。然后找来一根长长的白线，穿在针上，把炒熟的大豆一颗颗串起来，最终像沙和尚的串珠一样挂在了胸前，如果串得够长的话，还可以绕两圈。小女孩和小堂弟的小胸脯上挂着大豆串，蹦跳着出门去找小伙伴，间或还在比较着谁的串珠更长、大豆更大、吃起来更香。
　　 就在这个端午节，家里来了两个人，大家都说是小女孩的爸爸妈妈。小女孩睁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她在想，原来自己也有爸爸妈妈，不是从粪蛋里生出来的。可是那时候，她并不十分亲热他们，依旧钻进了奶奶的熟悉的怀抱。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渐渐懂得了爸爸妈妈的含义，也开始背起小书包上学了。虽然城市里的生活与农村大有不同，但是农村生活的自然朴实却一直烙印在她的生命里，还有乡人的纯朴、憨厚，以及吃苦耐劳的精神，都将成为她一生的珍贵财富，也因此，无论今后走到哪里，她终将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