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战友(小说)
和一群老朋友在歌厅唱歌,一位老兄说你这个嗓音适合唱俄罗斯民歌《三套车》,他给我点了这首歌曲。“冰雪遮盖着伏尔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你看这匹可怜的老马,它曾跟我走遍天涯……”我唱着唱着,泪水不由得流了出来。
“怎么,还动感情了?”大家打趣我,我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一
七十年代初,中国的那场动乱还没有结束,我在村里的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做为出身不好的地富子弟,每天只能任劳任怨地干活,不敢多说一句话。生产队里苦重的活儿都让这样的人去干,比四类份子强一点的是晚上不用去参加义务劳动。
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天寒地冻无法再搞农田水利建设,不用出河工,队里一时清闲下来。贫下中农社员都集中在饲养处的炕头上“学习文件”挣工分,四类分子和地富子弟们则安排掏猪圈、挖河泥积肥。这时候公社把变卖查抄物资的钱下发到各村的生产队,并且指示钱不准分给社员,要用于购买农用物资。我们这个生产队也分了二百块钱。那时候买化肥、农药等都要公社给的指标,光有钱买不来,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去买不要指标的牲畜。有人开玩笑说“二百块钱只能买一头驴”,生产队的驴通过自我繁殖已经十几头,缺的是骡、马等大牲畜。还真有能人,竟然用二百块钱从县商业局的马库里买来一匹马,马库的人说这匹马是处理品不能退货。
这匹马被拴在大车后面拉回了生产队。它瘦骨嶙嶙满身长毛,不像别的牲畜那样戴着笼头,而是用两条粗大的绳子套着脖子,一左一右拴在车厢上。进了饲养处大院之后,大家想上前把它解下来,还没走到近前,只见它长嘶一声,扬起前腿张大嘴巴乱刨乱咬!吓得大家赶紧远远地躲开。原来这是一匹没有骟割的儿马。公马除去留用的种马,全都要在小时候骟割去势,这样人们才能驾驭。这匹马之所以没有被骟割,原因是“暗睾”,它的睾丸在体内无法割除。不让人近前的儿马如何让人饲养让人使唤?
生产队里有的是能人,对于不好驯服的牲畜有一个最原始的办法:“遛”,性气多大的牲畜都怕“遛”。所谓“遛”就是不让它跑不让它跳,整天整夜让它慢慢行走不让休息,时间长了性气就会被遛没了。
“来,”生产队长指着我说,“你身强力壮,遛马的活儿就交给你,二十四小时不要休息,整天整夜地遛,困了就在车上睡,饿了带点干粮,不让你白干,一天一夜给你记两天工分。”
二
队长的话就是圣旨,我这个地富子弟只能服从。那匹马无法从大车上解下来就让它继续拴在车后,给车后的铁槽子里扔上一捆玉米秸,早晨和晚上往铁槽子里倒些凉水,渴不着饿不着你就慢慢跟我走吧。我把大车套上一头老牛,赶着这辆牛车漫无目的地走上村外的土路,一天到晚除了去饲养处替换拉车的老牛回家拿点干粮,整天整夜都蹒跚在冬季的原野上。
那年冬季特别的冷,尤其是到了晚上,我把家里所有的御寒衣服都穿在身上依然瑟瑟发抖,两只脚一会儿功夫就被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只好下车走一会儿,走累了再坐在车上。要说心无怨言那是瞎话,但我一个出身不好的地富子弟又能向谁说呢。那匹马跟在车后蹒跚,慢慢也低下了头,不过依然不让人近前,离它一米远就会“张牙舞蹄”。
一天深夜,我坐在车上昏昏欲睡,车后的马忽然嘶叫起来。回头看,只见它拼命挣扎想挣脱拴它的绳索。我有些纳闷,四下一看,只见远处一团黑影正朝这里跑来,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匹马!那匹马跑到车的附近,立刻叉开后腿撒尿,这下车后的马挣扎得更厉害了,还不时卷起上唇闻空气中的马尿味。我明白了,跑过来的是一匹“起骒”的母马。一个恶作剧的想法忽然在我脑子里产生,我下车走到车后,试着把马解下来,这次它的注意力全在对面的母马身上,没刨没咬任我把绳子解开,一下跑到母马跟前跨了上去。
它从母马身上下来以后,两匹马依然恋恋不舍地互相碰着嘴唇,就像人类的接吻一样。我的心忽然“咯噔”一下,现在这匹马没有绳索拴着,要是跑了我如何回去交代?我心里打着小鼓,拿着绳子慢慢靠近那匹马,说也奇怪,那匹马见我走进它没有像往常那样张大嘴扬前蹄,而是乖乖地让我把绳子拴在它的脖子上,还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两匹马又厮磨了一会儿那匹母马走了,公马恋恋不舍地任我又把它拴到车后。
发现了这个秘密之后,第二天夜里我又去了那个地方,那匹母马果然又来了,这次我解开公马让他门尽情亲热。从那以后,这匹公马任我随便摆弄,我给它戴上笼头牵着它走,它乖乖跟着我还不时伸出舌头舔舔我。
三
社员们看我把马“遛”到这样纷纷挑大拇指,不过别人可不行,包括生产队的饲养员在内,谁走到这匹马跟前它依然是“张牙舞蹄”。生产队买牲畜是为了役使,队长看这匹马只听我的话,就对我说:“既然它听你的话,你就训练它干活吧。”那时候骡马等大牲畜主要用来拉车,拉犁耕地都使用牛,当然牛也拉车。我把一辆牛车上的绳套换成骡马使用的挽具,试着让公马套车、拉车。这匹马特别聪明,不长时间,前拉后倒、左拐右拐的口令就全能听懂。一匹马无法拉车,队长把一头老骟骡子和一头大叫驴搭配在这辆车上,车把式只能由我来当。常各庄第一次出现了地富子弟当车把式,人们开玩笑说:“这是四条光棍(包括我)大车!”
喂这匹公马也成了难题,它根本不让饲养员靠近,饲养员说:“干脆你自己喂吧。”“马不吃夜草不肥”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我因为这匹马干上了车把式,心中对它充满了感恩之情,就搬到饲养处和饲养员们住在一起,每天夜间起来几次给它添草喂料。等到春天的时候,这匹马被我喂得滚瓜溜圆。
啊,原来这是一匹漂亮的红鬃马!它身体修长,浑身上下连鬃带尾都是橘红色,没有一根杂毛,只有脑门上有一块俊俏的白色菱形。四个蹄子浑圆整齐,高高的蹄腕关节非常柔软,一副善于奔驰的骨架,拉大车实在是可惜了。拉车它也十分卖力,重载时遇到难走的道路,它几乎是趴在地上往前拉,从来没有惜过力气。
那时候的马车虽然是生产队所有,但是车把式们也很在意拉车骡马的配置,由于七十年代生产队的经济状况有所好转,各村大骡子大马的马车比比皆是。我这辆大车除去驾辕的红鬃马像模像样,前面拉稍子的是一匹灰白色的老骟骡子和一头大叫驴。老骡子还说得过去,还没见别的村大车有用驴的,这样的配置成了车把式们的嘲笑对象。但是马车是用来搞运输拉重载不是摆样子的,到关键时刻才能显出实力。那年县里修扬水站,分配给各生产队往工地运送砂石料的任务。到了工地附近,由于下雨和众多车辆的辗轧几乎成了烂泥塘,运送砂石料的马车大多陷在泥塘里,东一辆西一辆横七竖八一片。砂石料又不能卸在泥水地上,害得车把式们借来独轮车一趟趟往工地运送,每个人浑身上下溅满烂泥。
只有我这辆车从没有陷过车!
到了烂泥塘附近,驾辕的红鬃马仰起脖子长嘶一声,拉边套的大叫驴也“哇哇”大叫,老骡子叫不出声却立刻绷紧了绳套。三个牲口几乎是趴在地上用力,七拐八拐就把重载大车拖出烂泥塘直到卸货地点。我坐在车上只管摇几下鞭子,身上一个泥点溅不到,别的车把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这辆车扬长而去。后来我这辆车成了工地的一道风景,只要看到红鬃马车过来,工地干活的工人们会停下手里的工作跑过来看热闹,看几个牲口奋发用力的样子纷纷鼓掌叫好。
四
我这辆由老骡子小毛驴拼凑的大车引起了人的嫉妒,不是别人,是生产队另一辆大车的车把式二愣子。二愣子贫下中农出身,又是基干民兵排长,生产队原来只有他赶的一辆大车,好骡子好马任由着他挑选着使用,平时在生产队当多半个家。他看红鬃马干活卖力气,就向队长提出要求,要把红鬃马换给他使用,队长只好答应他的要求。
这天中午我吃完饭来到生产队饲养处,还没进门就听见红鬃马的嘶吼声和鞭子响,进门一看,二愣子正抡圆了鞭子抽打红鬃马!中午卸套喂牲口一般不牵进马棚,拴在院子里的大石槽上,这给了二愣子鞭打红鬃马的机会。二愣子人高马大,手腕特别有力气,甩起鞭子鞭沉力猛,他使唤的牲口身上整天是一道道鞭痕。他使用牲口的理念就是一个字“打”,把牲口打服了就好使唤了。现在他准备使唤红鬃马,就用他的办法要把红鬃马打服了。红鬃马被他打得上蹿下跳,不住地嘶吼。我能说什么呢?人家是贫下中农,我这个地富子弟虽然心疼红鬃马,也只能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每抽打红鬃马一下就像抽打在我的心上,疼得我的心里鲜血滴淌。
红鬃马被打急了,忽然一口咬断缰绳把二愣子扑倒在地,它在倒地的二愣子身上又刨又咬,吓得二愣子“哇哇”大喊。围观的人赶紧喊道:“快、快、快把马牵走!”我只好喊了一嗓子,红鬃马乖乖回到我的身边。二愣子满脸通红从地上爬起来,连身上的土都没划拉就跑了出去。片刻功夫他端着一杆三八大盖跑了回来,拉栓子弹上膛瞄准了红鬃马!这时候有人提醒:“红鬃马可是生产队的牲畜。”他这才放下枪悻悻的走了,从此他再也没有打过红鬃马的主意。
二愣子赶车要当生产队的多半个家。平时不管农活多忙,他说要去修车就去修车,想给牲口钉掌就去钉掌,麦收时哪怕麦子烂在地里他也不管。有时候谁家需要大车拉自家的东西,队长答应了还要把二愣子请到家里,来回都要好饭好酒伺候。有了我这辆大车之后,二愣子更加肆无忌惮,苦活累活都是我的事,地块远的,难装载的庄稼都由我这辆车承担。麦收是一年中农活最紧张的时候,社员们没时没晌地在地里抢割小麦,他却以给牲口治病或者修车为名赶着大车去公路上溜达,拉麦子的任务全落到我的身上。我和红鬃马只好打起精神,白天拉不完晚上接着干。社员们又不是眼瞎,对他有了很多不满,“生产队的大骡子大马成了他自己的玩具。”尽管不满又有什么办法?谁让人家是贫下中农呢!渐渐的每逢社员自己家里用车,都是要求队长派我这辆车,没人愿意再使用二楞子的车。别看二愣子用鞭子打牲口厉害,手却笨得要命,鼓捣车上的绳套挽具他都不会,我的车上绳套齐整,他看哪样好就解下来拴到他的车上。我心说让你随便拿,老子自己会收拾,你拿走我自己收拾更好的。
没人再打红鬃马的主意,却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有人去公社举报,说地富子弟把牲口训得只听他使唤别人不能碰,是生产队里的“钱广”。当时正上映电影《青松岭》,钱广是里面独霸生产队大车的反面人物。公社工作组来找我调查,我说我从来没有说过这辆大车别人不能赶,至于红鬃马为什么只认我一个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找原因去问红鬃马吧。当时已经接近七十年代中期,人们对“阶级斗争”早就疲乏提不起兴趣,工作组问了几句也就算了,我继续和红鬃马一起卖力气干活。
五
红鬃马除了和我一块给生产队卖力气,还救过我两次命。
一次是过铁路的时候。村后铁路的路基很高,横跨铁路是两面都很陡峭的坡道。那天拉着重载刚走到垫着横枕木的铁轨上,对面正好来了一辆车,我给他往旁边挪了一下车轮,等他过去后我再吆喝红鬃马往前走,一侧的车轮却从垫木上掉下来卡在两条铁轨之间。正在这时候,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在这种狭窄的地方,前面拉稍子的老骡子和大叫驴已经起不到作用,我急出了一身冷汗。只见红鬃马长嘶一声塌下腰身,自己把重载大车从两条铁轨中间拽了出来!前面就是陡峭的下坡路,我忍住“砰砰”心跳,赶紧拉下大车的手闸,红鬃马四蹄死死蹬在地上,用屁股狠狠顶住重载车下坡时的巨大冲力。慌忙中我脚下一绊一下跌倒在地上,大车的车轮只离我一米多远,我心中一闪“完了,这条命算交代了。”这时,顶着重载车巨大冲力的红鬃马却一低头叼住了我的衣服,把我一直叼到平缓的地方才放下。我抱着红鬃马的脑袋流了半天眼泪。
七六年七月末的一天晚上,我躺在饲养处的土炕上睡觉,朦胧中忽然看见红鬃马跑了进来,它上前咬住我的衣服叼起来就走,到了院子里撒腿朝院外跑去。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一个劲吆喝“放下,放下我!”直到跑到了很远的野外它才把我放到地上。我以为又是发情的母马来找它“约会”,四下里看去,什么也没有。正在这时,远处的地面开始闪光,地下传来“隆隆”的响声,大地开始颤抖!“地震!”我大喊一声,翻身上马,朝村里跑去。跑到家里的破土房跟前,看到房子已经倒塌,幸运的是家里人都跑了出来,没人受伤。我赶紧往饲养处跑,先把红鬃马安顿好再回村里救人。饲养处的土坯房都已经倒塌,满院子的马骡驴牛,奇怪的是没有一头牲口被压在坍塌的房子底下。我和饲养员睡觉的那间废墟底下传来喊“救命”的声音,我赶紧手刨脚扒,把老饲养员拉了出来,还好,他只是擦破了一些皮肤,没有受重伤。再看我睡觉的地方,一棵木檩正好戳在我睡觉的位置,把土炕戳了一个大洞,若不是红鬃马,我是必死无疑。红鬃马再一次救了我的命!
感谢投稿流年,祝写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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