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蹦了，又蹦了！”从浦东机场一上高速，坐在后排座的乐乐，嘴就没停过。脖子向前探得像鸵鸟，小眼儿瞪得像铜铃儿，死死盯着方向盘旁边的计价器。紧贴她坐的蓉蓉，觉得乐乐的紧张劲儿，都传输到自己身上了。
　　 名字叫得像小天使，可人都已是奶奶辈儿的老太婆了。不是老班长在班群里张罗了这次“四十年后再相聚”，同窗同桌的庞乐乐和辛蓉蓉，此生再相见，可能是一个奢望。
　　 攒了半辈子的话匣子，打开就盖不上了。“班聚”之后，俩人决定搭伴儿再去上海、杭州好好玩玩儿。
　　 辛蓉蓉的女儿，已经为她们订好了豫园旁边的一家四星级酒店，可她俩没想到，从浦东机场到豫园那么远。
　　 “蓉蓉，你看，又蹦了。这字儿蹦得也太快了，得花多少钱哪！”计价器上的蝇头绿字儿，似乎和庞乐乐摽上了，每蹦一次，庞乐乐的神经也跟着跳一下。
　　 辛蓉蓉是一个极有风度气质的女人。为人师表这么多年，非常重视仪容仪表的修养。她咋也没想到，当初那个从家拿一块儿萨其马，也能和同学分着吃的“胖乐乐”，咋变成了这个样儿。
　　 计价器终于不蹦了，定格数188！
　　 “咋这么多，肯定捣鬼啦！”乐乐憋了一道的话脱口而出。
　　 蓉蓉急得一边推着乐乐，一边把已经准备好的两张百元钞票递给了司机。看着正在后备箱拿旅行箱的乐乐，司机吐出来一句：“乡吾宁，掼浪头!”
　　 “你有证据说人家捣鬼吗？他都骂人了。我外婆是上海人，一些难听的上海话我能听懂，他说咱俩是乡巴佬儿，打肿脸充胖子！”蓉蓉劝着乐乐。
　　
　　 二
　　 四星级酒店，果然不负盛名。吸顶的水晶大吊灯，把古香古色的中式装潢映浴得雍容华贵。旁边是典雅的花窗格月洞门，里面就是餐厅。
　　 一进餐厅，哇，各种菜肴色美味香，引人食欲顿开。再看乐乐，都不知道瞅哪儿好了，整个儿就是一个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啊，还是自助餐哪！”乐乐更乐了。哎呀，那油亮亮，酱糯糯的，是红油猪手吧，太好了！”乐乐的眼睛像是掉进了长盘子，嗓子眼儿也仿佛伸出了小巴掌，一边忙不迭地夹，一边对蓉蓉说。
　　 “我最乐意啃猪手了，减肥养颜，百啃不厌。到底是大上海，瞅这颜色，指定好吃!”
　　 蓉蓉一看，可了不得了！她手里的大盘子，都堆得上尖儿了。别人都是荤素搭配，她却唯猪手独宠。屁股还没坐稳，就大快朵颐了。狼撕虎咬，两手油渍麻花。好像上辈子就是被猪蹄儿踢死的鬼，今生报仇来了。
　　 “你也多吃点儿啊，不吃白不吃。啥叫自助餐，就是大拇指卷煎饼，自己吃自己。这么贵的房钱，再不多吃回来一些，那不是脑袋叫驴踢了，亏大了吗！”
　　 “呵呵，脸皮壮，吃得胖，脸皮薄，吃不着！死要面子活受罪，那叫掰不开镊子，跟里子比，面子算个啥！” 
　　 本来蓉蓉已经饿了，可一看乐乐这个吃相，还有那头一回听到的“嘎哒嗑儿”，顷刻就倒了胃口。
　　 四十年没见，乐乐到底经历了什么？不都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吗，别是穷怕了吧？
　　 “乐乐，你若手头不宽裕，我这儿银行卡和现金都有，别担心付不起账。”
　　 乐乐正用从洗手间拿出的白毛巾，擦着自己的旅游鞋，抬头用一种似笑非笑，还有点儿神秘的眼神儿回视着，没吱声。
　　
　　 三
　　 第二天，两人搭旅行社大巴，去了青浦淀山湖，游览了海派红楼梦大观园。本来是尽兴而归，可谁知车行半路，乐乐却乐不起来了，肚子突然绞着劲儿疼，一遍又一遍地上厕所，幸亏这个旅游大巴有卫生间。
　　 不跑肚拉稀才怪呢！今早蓉蓉在房间的垃圾桶，又发现了猪手骨头，想来是乐乐悄悄从餐厅拿回来，夜里又打了牙祭。
　　 一会儿一趟地跑厕所，乐乐都快提不上裤子了。盯着乐乐，蓉蓉也无暇顾及四周怪异的目光。不好！她怎么用手捂住了口，肩膀也像是一耸一耸的了，是不是要吐啊？蓉蓉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这一车的人，那难闻的味儿……她不敢想，也没空儿想。
　　 扫了一眼窗外，“Oh MyGod！”蹦出了一句洋文（我的上帝），前面不就是酒店那个街口了吗？天无绝人之路！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她扶着椅背，挪到了前面。
　　 “师傅，街口能不能给停一下？朋友病了，我们住的酒店就在那儿！”
　　 “不行！不是固定站点不能停车！”硬邦邦地，斩钉截铁。
　　 “求求您啦，她坚持不住啦！”话都带着哭腔儿了。
　　 眼看司机还不吱声，她蹭地一股子火气上了头顶：“再不停车就吐你一车！要有三长两短，别后悔吃不了兜着走！”
　　 车还是减速了。刚一下车，乐乐就手扶梧桐树猫腰耸背，鼻涕眼泪地一顿狂呕，给灌木丛上了肥。
　　 酒店床上，乐乐面如白纸，双目紧闭。蓉蓉摸着她的脉搏，啊！一分钟130下！心里没底了，立马拿起了房间电话……
　　 神了，急救中心的医护刚进房间，乐乐却睁开了眼，无力地摆着手。蓉蓉趴在她耳边问：“是不是要他们先回避一下？”乐乐点点头，死死盯着蓉蓉，手指腹部嗫嚅着：“钱，钱……”
　　 蓉蓉给她解开裤带，妈呀，贴身裤头凸显着一个椭圆形大包，伸手一掏，呵，一厚沓子钱，全都是百元大票！
　　
　　 2023年10月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