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阳光下，找一片灰白洁净的河滩，躺在鹅卵石上，享受着温柔的阳光，想象着我没了，人间会是怎样的景象？我总有一天会没的，就像我的父亲与母亲一样，远离尘嚣，飞向天堂。就像村庄上逝去的人一样，飞向了天堂。
　　 我没有统计过，自我记事以来，熊家庄已经有多少个“我”飞向了天堂。我躺在河滩上，闭上眼，忽然发现，有那么多的“我”已经消失在阳光下，与我生死相隔。曾经一代的小脚太太，已经没有了。曾经一代穿着大襟外套的女人没有了。曾经一代腰杆上扎着汤布的没有了。曾经脖子上挂着一根长烟袋的人也不见了。而我闭上眼，他们曾经的形象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年少时星期天，或假期要上生产队干活，遇上小孩子干不了的活，长兄就让我放牛，他上生产队上干活，家里就多一点工分。到了冬季分红时，就少一点超支。那时到了冬季，牛群都是放养在河滩上，阳光下，一群水牛，甩着尾巴，悠然地啃着草。有些小牛犊啃得烦了，就到草坪堤岸边，用脑袋冲着泥巴，使劲地冲，似乎要将一身的力气消耗掉。那条小牛犊如果放养它的主人恰好是个老人，说不定背上会突然挨一棍子，随后耳朵里汹涌进一句粗话：“皮胀了，吃不吃去，一个劲地在这儿没名没堂地闹。”小牛犊会跳起来，痛疼着叫一声，跑开几步，回头看看阳光下一个穿着粗布烂衫的老人，手持木棍，狠狠地盯着它。要是遇上放养它的主人是与我一般大的孩子，它可以尽情地玩耍，一直要等到太阳下山了，别人肚子吃得滚圆的，而它还扁着肚皮，哞哞地叫着，呼唤同伴，等它再吃几口，呼唤太阳不要急着下山，它还没有吃饱。
　　 可是太阳不会等它。
　　 放养它的小主人不管它饥饿与否，夜晚月亮升起来，照到牛栏里，冷暖只有它自知。而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它随着牛群来到河滩上，吃上几口，又会呼小伙伴们去寻找各种的乐子。小牛犊最大的乐子，除了冲河边的草堤，就是相互伸出脑袋，斗力气。
　　 河滩上也不是整片整片的草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河滩下游，接近大坝的地方是一片纯净的沙子，慢慢地沙子里就出现了石子，石子慢慢地多起来，就变成了一片鹅卵石。与鹅卵石相接的是草地的堤岸，或者柳树林。整个河滩上一片柳树林，一片草地，一片荆刺堆。有时也是相互杂乱的。
　　 那时熊家庄为了扩展田地，从熊家庄的菜地向河滩上延伸出四条横向草堤，又沿着四条草堤绕起一条防洪草堤，让河滩变小了，牛活动的范围也变得狭小了。而放牛的老人们喜欢躲在横堤头上的岩石下，晒太阳，天南海北地聊，口星子四溅。常年在河滩上的放牛娃往往会想出各种办法弄些游戏，零食。他们会找有岸岩的草地边，挖出一个个缺，搁上一块瓦片，拣来枯枝败叶，点上火，炒起玉米籽，豆子，或者点上一堆火，煨番薯。当然往往从火堆中挖出的番薯还没有熟，只是冒出一丝丝热气，他们就开始吃，吃着吃着就唱起了歌：“半生不熟，吃吃营肉！”
　　 我也常常得到一些零食，因为同伴们不会因为我是个“书生”而少了我的一份。其实，我也很容易参与其中。只是他们玩的有些过火的游戏，我不参与其中。夏季里，他们常常脱得光秃秃地在河里游，摸鱼，摸虾，碰上对面山道上过来一个女子，居然会冲到对面山脚下，面朝女子，大笑大叫。也没少挨人家的石块。当然那些石块是砸不着他们的。他们一个个又咚咚咚地钻进河里。所以，我后来写的小说里，有许多放牛娃的故事，我对那段时光的记忆，绝不亚于对学校的记忆。
　　 而老人们见了少年们的种种行为，会脱口骂一句：“你们这些七月半鬼！”
　　 老人们大多是安静地，在阳光下回忆往事。今天说的这一件事，明天很有可能又会重提。我有位堂伯父，多次被抓壮丁，有一回在军队里呆了四个月，才得以逃回家。他说的最多的是旧军队里的见闻。他甚至说红军是一身赤红的，头发红，眼睛红，皮肤红。我那时好奇怪，世上有这种人？不过，当时我还是信了的。
　　 其实，成年人许多不着边际的话题，当时我都是信的，并且扎进了骨子里。他们说熊家庄的樟树上有一种像壶一样的鬼，你过去，就绊住你的脚。我也是信了的。每每路过樟树底下，总担心“茶壶”鬼绊了我的脚，心里虚虚地就加快了步子。他们说坝子里有水精鬼，我也是信了的，担心下了水就被水精鬼拖了脚，送到龙王爷那儿，让我回不了家。所以，我一直不敢到深水区，一直到二十多才敢游敢游到对岸，我才发现游泳的痛快。就是雪花纷飞时，我也常常下河游泳。当然此时游泳，不仅仅游泳，而是为了磨厉自己的耐力。欲成事于天地间，非有超常的耐力不可。
　　 不过，我放牛时是没有欲成事于天地间的“狼子野心的”，熊家庄的人也没有人会信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能出现“欲成事者之将才”。
　　 河滩上放牛娃群里也有女娃子。她们除了会做一些女孩子们的游戏，也会像男孩子们那样下河捉鱼，游泳。她们很容易被长辈们看成“疯姑娘”。她们练就了快手快脚的干活能力，就是提个篮子，上田野上割猪草，眼睛四处一扫，或者偷了人家菜地里的菜，或者偷了生产队里的红花草，甚至偷了玉米、萝卜、豆子，只要偷得回家，父母就以为能干。这种事情也是在阳光下上演着的。
　　 庄上有人菜地里的菜丢了，有人不作声，有人会扬开嗓子，骂。骂得最难听的是庄上的五保老人。她是个老妇人，据说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少年时不知染了什么病，离世了。老了，就成了五保户。她迈着一双小脚，庄上很少有人喜欢她，因为她骂起人来很苛毒的。她家菜地里丢了菜，她先坐在菜地上一把鼻一把泪地哭着，骂着，骂上一阵子，回家取一块砧板，一把菜刀，一边朝砧板上斩，一边骂：“你个婊子，你个打短命的，你个不得好死的。你个夭寿的，你个天收的，你个婊子……”她斩着砧板，在村巷上走着，骂着。庄上的妇人见了，将门关了，以免她的毒咒落到自家。而熊家庄上偷点菜，偷点什么的，是常有的事，骂得那般苛毒，其实是犯了众怒的。
　　 我反而不那般嫌她，因为我不觉得她有多坏，反而感受到她身上一丝对弱小生命的温暖。我父亲下棺的那天下午，五保老人也来到我家，她捏捏我胳膊，抹着泪说：“以后，你就没爹了，孩子！”我立在父亲的棺材边，没有落泪。其实我从小与父亲有很深的隔阂。我父亲临死前几天一天傍晚，见我不出去干活，狠狠地朝我腿上砸了一扁担，打得我跪在地上。我五岁那年夏天一个傍晚，我父亲见我整个下午在外边玩疯了，回到家就捉住我，用扫帚竹丝朝我小腿上揍，揍得我小腿上鲜血淋淋。我父亲从没有揍过我二兄，他以为我二兄顺从，听话，而我二兄现在犯下许多不该犯的事，男人有的坏品质，他几乎都沾。而我具有远大的理想，“济家、修身”，勤勤恳恳。所以我并不讨厌让庄上集体嫌恶的五保老人。有一回我从地头扛了一捆玉米杆回家，路过五保奶奶的门前，奶奶唤住我，让我吃了半碗炖烂的玉米籽。那半碗玉米籽下了肚，一直温暖着我的人生。我对人间失望到极点时，我也会想起那半碗玉米籽，人世间人再坏，也有温馨的一缕思绪。
　　 而五保奶奶也知道，我是熊家庄唯一不偷人家任何东西的人，一张菜叶也不偷。虽然我儿时是熊家庄出了名的爱与人打架，对抗的角色，但我从不偷人东西。
　　 老奶奶后来摔断了腿，又久病在床才离开人世。庄上人都说，她是自作自受。而我也不以为老奶奶坏到极点。我后来书读多了，就越发地理解老奶奶当年诅咒。因为尘世间人，没有人身上没有罪。
　　 我躺在河滩上，闭着眼。我透过眼睑，阳光是红色的，在红色的阳光下，早已逝去的岁月中的人像蚂蚁一般地移动着，讲述着人生，讲述着人间的至理，讲述着生死之别。
　　 在那红色的阳光里常常出现一口小棺材，黑黑的，朝对面的山上移去。那是我七岁那年，庄上一个与我同龄的小伙伴突然离世了。他母亲坐在门口仰天哭喊着：“儿啊，儿！”她身后的房子是低矮的石头房，那时熊家庄很常见的一种住宅。有人在她家门口的坪地上钉棺材，木板都是家里的旧木板，棺材钉起来之后，就见有人将我小伙伴的尸体装进小棺材里，然后两人扛起棺材，扛过了河，扛到对面的山上。我的记忆里常常出现对面山上两个人挖着，他们是在埋葬我的小伙伴。那两个埋葬我小伙伴的人，十五年前离世了。他们离世后，我参加了安葬他们的队伍里。我腿没有发病时，常常参加安葬事务的，每葬好一座坟墓，我们都会看着新坟，感叹人生，最终的结局。
　　 可我并不十分地悲伤。这是生命的规律。只是我们很少去提及死亡这个字眼，可死亡就在我们前方等着我们。
　　 随着我们生命的消失，似乎一切变幻为灰尘。人生就像一个肥皂泡，飞着飞着就没了。
　　 而我没了，阳光依在。
　　 我躺在阳光下，闭着眼，深深去领会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