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暖】听树叶落地的声音(散文)
一
经常会有这么一天:打开门,“呀”地一声,你的熟人已站在你的面前。今年的秋天来了,也这么意外而必然地站在我的眼前,漫天遍野的金黄,灿烂得艳如火焰。
只有秋天的声音,具备这种汇聚的节奏和旋律,从而构成壮丽无比的大合唱:至远而近,自浅及深,由轻变重,从单阶到复音,从发现世界再到世界发现你,最终归于回荡无穷的平静。骤然的降临,由不得你去思考,去细细分辨某一阶声音的跳跃,激流一般轰然地汇入到宏大的合唱里。众物的合声、重音和伴奏,带你进入秋天的寂寥空地;无数的嘈杂细语,在此时隔开轰鸣,悄然地引导着让你聆听到自己的心跳。
这是声音才能告诉给你的具体存在。
世界上的任何事物出现,都有它们合乎存在的理由。不论巨大还是细微,不论隆重庞大还是悄声弱语,都是一份由自己的声音组成自己的自我生命,用孕育、冲撞、迎送和跌落与风相遇,发出一片片摩擦的响动。它们早已存在,你忽略着它们,道理太简单。很多时候,你没有听到,或者干脆没有遇到。
这一天,我只是打开窗口,就发现秋天微笑着,又一次站在我的眼前。
二
这是一个与平时不同的秋天,是我即将进入60岁时光的一扇大门。
提前退休后,有了充足的时间归自己管理,除了做饭、收拾家务,就是看书写文章徒步旅游,顺便兼职着溜狗的任务。牵着狗,我在住宅小区行走,把每一条路的前后左右,每座楼的前后旮旯都跑过多遍,比物业人员还要熟悉小区环境的地理概况。
今天,牵着狗跟在它的身后,迎面的风显得那么细小,吹送的力量简直微乎其微,阳光在金黄中变得肥美甘软,弯腰钻进密集的树木,林间有一片空地,四周是高大的树木,留下一片看见的蓝天。仰头之际,只见眼前黄光一闪,重重砸在脸上。短短三秒钟,只听眼前啪嗒一声,一片学生课本书页般大小的树叶,从空中弯曲着弧度冲着我准确落下,在林木间哗然地激起一片巨大声音。仿佛它们正用复仇或者暗恋的心情,苦苦等待一年,此时,终于找到了,向我表达着它沉默已久的抗议。
我从来没有发现,守护一年的黄叶,从空中飘然落下时,会如此精准地完成着一份等待的使命;也从未切身地感受过,它居然会有这般巨大的响声,像冰面开裂,如山体崩塌,令人耳聩。
黄色的落叶,墨黑细长的脉络清晰可显,此时,平静又释然地侧躺在枯萎的草地上!
三
人类的生活里,充满着无数种类不同大小的声音,正如翻腾的浪花一般,沿着时间的河床不息地流淌着。
宇宙星体向黑洞殒落,天空日月在天空滑过,江河奔流向海,雪峰冰川崩溃,山脉隆起脊背时的声音;大风从远方用劲刮过,封冻一冬的河面开裂,树枝突然开始摇晃,草木齐刷刷低头,鸟群用一对对温暖的翅膀不停划过天空的冰冷声音;行人的脚步匆忙中磨擦着地面,车辆的轮胎碾压着柏油水泥地面,巨轮划破海面波涛拍岸的声音;有高音喇叭凭空响起,领导电视讲话声嘶力竭,打工者重负下痛苦呻吟的哭泣,包括钢铁之间的相互轧压,也象人类一样承受着飞溅的火花,丢掉沉默不语负重承压的性格,发出被另一块钢铁用力磨擦时的尖叫……它们己经让我们的耳朵变得和同情心一样,麻木不仁。
这个社会不能没有声音的出现,更不能屏蔽让人尖锐刺耳的声音,包括我们不喜欢听、不愿意听,却又不能不让它们存在的声音。不同的声音、不同的个体尖叫,体现着生命之间压力与释放的平衡。也许,人可以无声地死亡,声音始终在陪伴生命,这是一条永不改变的事实。可以说,我们走在终其一生的过程里,都会被体量巨大、主题明确的声音层层包裹着,只有你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剩下的就是让你听别人想让你听的声音,从而失去对微小生命呐喊和跌落的体验和聆听。
宿命之中的事,人无法躲避,这是活着应当承担起来的义务。当用力关闭窗口,自以为可以脱离喧嚣,即使如此,你生命中的每一个角落空间,也一样装的满满当当,如羊群归栏那样自然,无法阻断声音的进入!
四
那一年,我在阿尔泰山里的一个小村里工作。住的是一间全部用原木堆垒架起的小木屋,门前有几个供人坐靠的座位,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椅子、凳子和沙发、藤椅,而是一截一截被锯断成三、五米不等长度的枯干松木。在屋子里盖着被子睡觉,在屋外晒着太阳办公,吃饭也喜欢坐在枯木上,从而成为我最具体的生活景象。
白天人多热闹好过,晚上时光却很难挨,村干部们都各回各家,吃饭喝酒,自私地抱着自己的老婆,相互取暖地睡去。晚上难挨就是因为太凉,几乎是冷的水平。住在山里,大夏天也一样,没有太阳的照射,气温一下子降下来。尽管没有什么顺河风,整个村庄的气温变得很低,盖着厚被子都不敢随便翻身,一伸腿、一伸手,就会冷得醒来睡不下去。我就把这些感觉说给村里人听。谁知,村里的男人笑呵呵地对我说,我们这里,最好的取暖办法,基本上只有两个。你知道白天取暖靠太阳,那么,晚上取暖靠什么呢?结过婚的人都懂的,我不好意思笑起来。村民们看着我笑,也跟着呵呵呵起来,是用直勾勾的眼神看着我的那种笑。
村长不忍心逗我,就告诉我说,不要想那么多,你肯定会想到晚上取暖要和老婆睡觉。错了!晚上取暖基本上靠的是喝酒。
我这才明白,难怪整个村子一到晚上,就灯光通明,炉灶通亮,刀铲锅碗叮咚作响,碰杯碰碗的声音最大最响亮,比熄灯后床铺扭动的吱呀声还大,让村子里每户人家都变成为一片欢乐的海洋。
他们正在用最原始粗糙的声音,不仅隔离着山外的杂乱世界,也同样阻击着来自夜晚才有的冰冷侵入。
五
在村子里住的时间一长,男女小孩,包括羊牛狗猫,习惯吃肉喝酒,享受氧气充分,得到休息与营养的并列充足,都让身体就变得不安分起来,凭空多出一份睡不着觉的时间。
我也变得和他们一起,常常像《百年孤独》书中被写出的孤寂一样,在半夜准时醒来,披衣而靠,拥被而坐,享受着该睡不睡、深夜清醒时才有的独处时光。此时,整个世界越来越静,最后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河水抚摸巨石、清风撩拨树木、昆虫寻找配偶、牛羊咀嚼草叶的声音。窗外是月亮和星星,和城里看到根本不同,巨大、清晰、浑圆,从不带一圈光晕。望着窗口,我变得完全和他们一样了,成为已被融入、被改变的状态,让我在事过很久仍然倍感惊讶。
夏季的微风中,无法继续睡觉,只好穿起一件厚衣服,用下半夜才有的寂静,独自孤坐在村委会门前离我宿舍最近的一根原木上。我在这样的下半夜里,才能听到、感受和找到平时中,被我完全忽略和彻底遗忘的声响。听到风和树叶之间的对话,听到河水和石头的交谈,听过木桥和河流的情语,也一次次听到屁股底下,枯干松木裂开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细语。
这是我平生中,第一次有了这种被意外的惊讶瞬间砸晕的感觉。
月亮,从我的头顶上缓缓走过。
六
无端而来的声音,无数次进入灵魂的响声,让我也跟着无数次为之感动垂泪。
低垂的哭泣,棋子在落地,刀锋悄然入肉;
食物缓缓吞咽,风化的岩石,身体在破碎,花朵独自飘落,树叶随风零乱;
还有鸟禽的羽毛在空中一次又一次的折断,它们的声音低暗、微弱,甚至几近无声,都是对世界拥有巨大声音者的抵制和抗议。
我被这分终于听到的巨大响声惊悸了!此时已是三更时分,月亮的光线散散地飘着,微弱地穿过密集拥挤的楼群,一层一层落满缝隙空间。城市的灯光充当着时间的使者,随手间,把每条由路灯照亮的小路重新清扫,并统一均匀地铺满一层银灰色的声音。
亲身聆听,从这些不为我们察觉和看到的弱小物体的身体里,正在发出着一丝一丝空空荡荡的声音,这是生命的合唱,也是对希望鼓起的一份独奏。
落叶用一生的力量,向泥土发出了唯一的告白。
二〇二三年十月二十一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