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放户，是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具体地说，是那个三年困难时期的产物。三年困难时期全国造成了大饥荒，国家便决定精简城市人口，于是大批城市人口被精简到乡下来。据相关资料记载，那几年全国共减少城镇人口2600多万。这些人口来到农村，被称为下放户，这样的下放户，遍布全国农村几乎每个角落。兰花甸大队7个生产小队，共接收下放户13户，有新春市的下放的，也有原安县下放的。
　　 兰花甸大队是原安县乃至新春市生产形势和社员家庭收入比较好的大队，在别的地方生产日值只有几角钱的时候，兰花甸的各个生产队的日值就达到了两三元钱。因此，别说接收13户下放户，就是接收33户也是不成问题的。唯一让大队书记所葆元担心的是自己这个党支部书记职位会不会被下放户的人替代掉。
　　 最近这几年，所葆元总是心神难安，原因就是他老是怕自己的这个支部书记快当不成了。起先他是怕兰花甸大队逐渐成长起来的新生代年轻人，所以，他就把紧了发展年轻人入党这一个关口，我不让你入党，你自然就夺不了我这个党支部书记的位置。可这几年从外面闯进来的这些下放户就不一样了，这些人当中，有好几个党员，而且人家不仅仅是党员，有的在城市里还是有工作单位的，有的还是当过干部呢。
　　 兰花甸队七个生产小队安排的13户下放户中，有两名科级干部，有3名科员，有4名企业技术人员，其余的是普通的居民，他们是3年内陆续下放到兰花甸大队的。兰花甸按照上级要求，把他们分到各个小队，有六个小队各安排两户，有一个小队安排1户。实在挤不出住房的生产队，就由大小队共同出资，由各小队出劳动力，分别为他们建了一些住房。
　　 安排下放户是国家的大政策，所葆元在落实国家和上级方针政策方面历来是毫不含糊的。他还挨家对他们进行走访慰问，对这些下放户生活上的困难，如缺少农村劳动用具和生活用品的，都由大队出钱帮助他们添置。他们刚到农村不会养鸡养猪，还安排大队农牧场技术员不定期地到下放户家进行一些指导。对下放户干部不会干农活的，要求各小队暂时不强迫他们与生产队普通社员一样，应给予照顾，但工分不应少记。同时还在各生产队对下放户建立一帮一或二帮一或三帮一的生产生活的对子，以帮助他们尽快融入农村生活中来。这些举措，令这13户下放户干部及其家属都极其感动。他们按照城里人感谢方式，给大队党支部送上一面鲜红的锦旗，上面印着：
　　 进村如同回到家里，
　　 村民待我胜似亲人！
　　 落款写有13户下放户户主的名字，那锦旗就挂在大队部所葆元的那间办公室里。兰花甸大队也因此成为原安县和长春市接收下放干部的先进单位。
　　 当然，也有一些个别社员，对这些下放户有着不同的看法，他们认为凡是下放户基本上都是些“不怎样的”人。邢长生就常常撇着嘴说：好孩子哪有往庙上赶的，既然被放下来了，都是些二五眼不咋地的玩艺儿，正正经经利利整整嘎巴溜脆的人，能放下来吗？
　　 邢长生及个别人的看法自然是偏激的，怎么能够这样看待那么多的下放户呢？这些下放户到乡下来，是国家当时的一个大政方针，是国家为了缓解暂时的经济困难和减轻城市负担一个重要措施。那些下放户也是响应国家号召服从大局需要而到农村来的。自然他们下放到农村来，也给那时并不富裕的广大农村和农民增加了负担。这就要求农村农民们也要有个大局意识，高兴地接纳他们，宽容地厚待他们。
　　 应该说下放户在给农村增加负担的同时，也给农村带来了城里人的见识，带来了城里人的开放，带来了城里人的观念，带来了城里人的文化，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给相对封闭落后的农村增添一些新鲜的气息。下放到兰花甸三队的新春市下放户霍英俊就经常绘声绘色地给社员们讲省城新春市的一些新鲜事：南湖公园里的湖水是多么多么的清澈，湖里有好多好的金鱼，有好多好多的荷花，多么多么的漂亮；斯大林大街上有参天的松柏树和高高的路灯，那路灯通亮通亮的，照得晚上跟白天差不多；重庆路上的百货大楼，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商品，要啥有啥，可齐全了；第一汽车制造厂每5分钟就生产一辆汽车，宽阔的斯大林大街上，汽车像穿梭一样；电影院里白天黑天都放映电影，有《槐树庄》《地道战》《秋翁遇仙记》……总之，他们每讲一件事，村里的人们就惊叹地问一句：是吗？真的吗？那么好吗？一些连县城都未去过的孤陋寡闻的人，惊喜得瞪大眼睛，张着嘴巴，直咽唾液，这些村里人在羡慕和向往城市生活的同时，也对下放户产生了仰慕和敬重的心理。有的还央求老霍将来方便的时候领他们去新春市看看，让我们也看看斯大林大姐，遛遛南湖公园，逛逛重庆路百货大楼，开阔开阔眼界。
　　 这些下放户中，也有几个是有特长的。下放到二队的那宏涛，是新春市一个机械厂的高级工程师，还是冶炼八级工匠，每月工资能开99元钱呢，比公社党委书记钟光明还多挣40多元呢。那个霍英俊是新春市生产资料公司的副科长，因为揭发过公司经理与女出纳员的不正当男女关系问题，便被挟嫌报复赶到乡下来了。人们在逐渐的了解了他们的经历后，都对他们投以敬佩的目光，也都愿意主动接近他们帮助他们。
　　 当然，邢长生说的情况也是有的，而且也不是个别现象。比如下放到一队的那个姓陈的，是市直一个机关的后勤管理科副科长，是因为贪占所管食堂的伙食费用，被领导安排下放了。还有一个安排在五队的下放户叫讲道里，是县养路段下放的工人，来了不到一年，人们就给他起个外号“讲老蔫子”，原因是闷不出的，整天不说一句话。外号叫随漏斗的村民随景广就贬斥讲道里说：老讲啊老讲，谁安排你姓的这个“讲”呢？真是白瞎了这个姓让你去姓了，你一天天怎么像个哑巴似的，不要说什么道理也讲不出来，而且连个话都不说，偶尔说一句话还那么吭吃瘪肚费劲巴拉的，可惜起了那么个好名字。
　　
　　 二
　　
　　 可同样下放到五队的新春市的下放户史达海，则与讲道里完全相反。史达海1931年生人，那年35岁，解放前读过一年国高，解放后当过几年小学教员，嘴岔子挺溜到，整天闲不住。史达海特别喜欢读书看报听广播，他下放到兰花甸五队后，生产队订的两份报纸《新春日报》和《红色社员报》几乎成了他的私家报纸。看完那些新闻后，就成天得啵得啵的讲，上工前讲，干活时讲，下工路上也讲，他不仅讲新春和原安的新闻，也讲全国的新闻，还讲全世界的新闻，譬如相邻某县已经开始“四清”运动了，那个生产大队书记畏罪自杀了；南方珠江流域下暴雨发大水了，造成多大的损失了；美国东海岸好几个州刮起了龙卷风，把小汽车都卷到半空中了。他还讲中国共产党怎样批判苏联赫鲁晓夫修正主义的，赫鲁晓夫在休假时被撵下台了，赫鲁晓夫下台时中国放了原子弹了；还讲美国总统肯尼迪怎么样在德克萨斯州达拉斯市被人刺杀，死得如何惨了；还讲北极熊如何在冬天零50度过冬了……当然，他讲的有些东西靠谱，有些也不大靠谱，其中有些情节是他自己望风捕影添油加醋的，他认为反正那些成天只顾干活不太识字也不愿读书看报听广播的社员们也不知道，他怎么白话就怎么是了。比如他说美国总统肯尼迪遇刺时，被那个刺客打了20多枪，把脑袋和胸膛都打烂乎了，血和脑浆喷出好几丈远。肯尼迪被刺的原因，是因和那个枪手的老婆搞不正当关系等等。一些好信的人听了就咧着嘴笑。他讲的肯尼迪被刺时血和脑浆喷出好几丈远的事，让有过敏反应的社员柳大个子柳清明好几天都没吃好饭，吃了就吐。
　　 其实史达海讲这些天上地下南朝北国的事，倒也无妨，关键是他还有一个被人们看来算做毛病的就是他特别能吹牛皮来大玄，尤其是他特别善于攀高枝。他经常在看报纸时，指报纸照片上坐在会议主席台上的省委书记肖林说：肖书记我见过，那次上我们单位检查工作时，我给安排的饭，吃饭时我们一起喝过酒，我还和他碰了杯呢。当他从生产队的广播喇叭里听到新春市赵市长讲话或接见了什么人时，便说：赵市长我熟悉，那次上我们单位去，我们单位给赵市长送去三箱山西产的杏花村汾酒，还是我给搬上车的呢。他还常说他舅舅是省商业厅办公室主任，他姨姨是省妇联的部长，他父亲的战友是省医院的副院长、教授级专家……并说，谁家有病人看病我可以帮着联系。每当说这些关系时，他都说得真真切切，生怕人家不信。
　　 随漏斗就最瞧不起这些人，他见人就说：原想城市里个个都识多见广，本事都不小，都有两把抓挠，个个都比咱成天跟土拉坷打交道的土包子强，要不怎么能住城市里呢。谁知城里还有他们这些人，不是水裆尿裤一杠子打不出屁的玩艺儿，再不就是三吹六哨说话不着边际的主儿，这城里人的名声都叫他们遭贱透了。尤其是那个史达海，那个破嘴，像窜稀一样，整天嘚啵嘚啵地没完没了。
　　 更让村里人看不上的是有的人来到村里，开始什么农活也不会干，又不太虚心学。这还不算，他们还嫌来农村吃苞米面高粱米这些粗粮咽不下去，剌嗓子。这在客观上逐渐使有的人和村民形成了一定的隔阂。不过，大家平时过日子，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相安无事。
　　 有一次，邢长生听着史达海净捡大个的说，便气不打一处来，当着众人的面说：你在新春市医院有那么硬的关系，留着你们家的人天天去看病去开刀吧。接着邢长生又揭老底似地说：你既然关系那么硬，新春市都快成了你家的了，你还下乡到我们这兔子不拉屎的穷地方来干啥，你咋不在新春市那大城市里升官发财，弄个局长市长什么的当当呢？邢长生文化不高，可嘴损，说话也像他手中的那把杀猪刀一样，净往骨头上剃。
　　 邢长生的几句话，就把个平时信口开河说话像崩豆似的史达海立马造哑巴了，递不上报单了。两个眼珠子滴溜滴溜乱转，嗓葫芦像被鲫鱼刺卡住了一般，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说：你个杀猪匠少管他妈的闲事。我说话用得着你接下韵吗？我下农村这不是响应党的号召，积极到农村来锻炼改造自己吗？史达海想了一会儿又说：我为什么到农村来跟你有什么关系吗？你管得着吗？你个乡巴佬，井里的蛤蟆，坐井观天的玩艺儿，你懂得什么呀，欠登似的，一边呆着去算了。
　　 你说什么？邢长生一听史达海骂他乡巴佬，立马急眼了，只见邢长生撸了撸胳膊上的套袖，立刻上去扯住史达海的一只胳膊，用劲一甩，史达海一下子就踉踉跄跄摔出去一丈多远，到在了地上。接着，邢长生又上去照着他的屁股咣咣的踹了好几脚，把个史达海踢得像皮球一样在地上滚了好几个滚儿。史达海那经得起邢长生这么造祸，滚得满身满脸是土，还捂着屁股疼得嗷嗷叫。
　　 邢长生还边踢边说：你他妈的还干部呢，纯粹是个街溜子二混子！是个地痞流氓！这回我叫你嘚瑟！叫你嘚瑟！你有本事把你那些舅舅姨姨都他妈地找来，我还就不信你那套洋剌子倒上树了呢！打完骂完之后，邢长生甩着戴着套袖的胳膊扬长而去了。
　　 村子里的人和下放户之间，尽管相互有着这样那样不同的看法，但总体还是相互包容的。即使村子里几十年的老住户之间，也同样有着这样那样的隔阂甚至矛盾，有时也一样会发生纠纷。尽管史达海骂了乡巴佬，把大家的心都伤了，大家也没有跟着邢长生一块起哄。当人们发现邢长生动手打史达海时，都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好几个人上前阻止。可不料邢长生动作太快，当人们冲上来时，他已经三下五除二打完事了，人也走了。好在也没打断胳膊踢断腿，只是让史达海在大家跟前吃了些苦头丢了些面子而已。
　　 史达海被人从地搀扶起来后，嘴里不停地喊着骂着，并嚷着：你欺负下放户，你打人违法，我要上大队去告你！我要上公社去告你！你等着！
　　
　　 三
　　
　　 史达海当然也不是一个让人的茬子，当时就带着一身泥土满脸灰尘跑到大队部找所葆元书记告状去了。
　　 他当着所葆元的面，哭哭咧咧地说：所书记呀，邢长生也太欺负人了，他就是看不上我们城里的下放户，他根本不让我们说话，还骂我是二混子街溜子。我一回嘴，他上手就打，把我打得满地乱滚还不罢休，还把我的屁股都踢肿了。
　　 史达海虽然一边说一边哭哭咧地，可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来。
　　 所葆元看着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史达海，有些想笑却又没有笑出来，只好把脸强绷着问他：邢长生因为什么打你？
　　 也不因为什么呀，他就是看不起我们下放户。史达海没法说出真正的原因，只好编造谎言。他还威胁所葆元说：如果你不狠狠处理邢长生的违法行为，我就上公社去告，上县里去告。
　　 所葆元看到史达海灰头土脸的狼狈相，听着史达海的诉说，转而又产生了一种怜悯的心理：这个邢长生也有点太不像话了，怎么说打人就打人呢，而且还把人家造祸的灰抹撩乱的，几乎没个人样了。于是，他端起水盆从水缸里打来半盆水，带着亲切的语气说：史达海同志，你先消消气，洗洗脸，然后再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