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暖】洪二与丁一(小说)
一
丁一每一次来医务室,洪二总会埋怨他:
“让你每天早点来,早点来,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
丁一呵呵地笑,一点也不恼,偶尔还会如第一次相亲迟到的愣头小子那般挠挠头,眼睛里装着歉疚。
“唉——”洪二摇摇头,无奈至极的模样。
医务室从不缺病人,就算一大早,外间的两张长条椅上已经等候了好几个村人。丁一每回进屋,总得跺几下脚,甩几下胳膊,仿佛在做提神醒脑的运动,又像是在以此动静来替代打招呼。
德旺爹开了腔:“我说丁一呀,要抖也是在门口抖唦,你怎么钻到屋里头来了才抖灰尘?对我们病人好吗?”
丁一看向德旺爹,咧着嘴笑。
“他就这德行,臭毛病不改。”洪二赶忙接口,“您老别见怪,多包涵哈。”
丁一朝德旺爹挤挤眼睛,德旺爹笑了:“洪二呀,别活得太紧绷。多学学丁一,你看他——”
“德旺爹你还不晓得他啵?跟好人学好人,跟牛痞学光棍。我跟他学,怕是年都会过错哟!”
洪二话音还没落地,医务室里就响起了一阵哈哈哈的笑声。德旺爹吭吭地咳嗽起来,烟屁股在嘴角一颤一颤的。
“莫要呛着啦!”丁一伸手拽下那截烟屁股,手里的听筒已经贴到了德旺爹的胸口。
“么样了?”德旺爹问。
“还好。”听筒被上下左右摆弄了好一阵,丁一才说,“您老还是少抽点烟吧!”
“少不了。”德旺爹说。
“少不了也得少。”丁一难得正经一回,“少不了您老可别再来让我瞧病。”
“你这小子!”德旺爹朝丁一的屁股拍了一巴掌。
“您老还是得听听丁一的。”洪二说。
德旺爹默起脸,不吭声。
二
丁一是个贪恋晨曦的人。他并不懒惰,每天都能早起。但早起的他就像一只被晨露濡湿了嫩翅的雏鸟,总喜欢在温暖的鸟窝里打几个旋,踱会儿步,观望观望那欲升未升的初阳,耸耸鼻尖嗅一嗅湿漉漉绿生生草木的气息。
自打和洪二开办村医务室来,丁一一次也没值过夜班。他不愿意离开他的小屋——那个绿树环绕的处所。他对洪二说:“你家宽敞,在镇子边沿,啥啥都方便。医务室就设在你家,算租金。”
“那值班得一人一晚。”洪二说。
“嗨,你自个儿的家自己住着,我来搅和么事?”丁一说。
“我把耳房清理出来,你住。”洪二坚持,“合伙就该有个合伙的样。”
丁一双手摆得比拨浪鼓还快,仿佛生怕被洪二一把强行捉住,硬按上某张床一般:“都好说,都好说的。夜班你值,算钱,算钱。”
“这是钱的事吗?这……”洪二欲言又止。
“都好说,都好说的。”丁一生怕洪二再有什么言语,一转身出了洪二家的门。
三
丁一舍不得他的那座平房,那座曾经杵在如今依然杵在整个湾子中轴线上的平房。那座平房里曾经总是灯火通明,家常声、笑闹声不断。他在那座平房里给人扎针,替人挂水,和人赛荤段子,看人打麻将玩扑克。他的妻也额外长出生意头脑来,不帮他抽针换药,反而倒腾出一个三合一的牌馆、卤菜铺、小卖部来。
那时节他的三间平房好生拥堵哟!堂屋的一侧横出一条柜台,一侧增出一张牌桌。一间房被隔成两个小卧房,一间房用来权做医务室。房子里最多的是凳子,宽的、窄的、高的、矮的、塑胶的、木头的、有靠背的、无靠背的……只要是能坐人的,就不愁没人坐。
可是日月走着,人也在走着。湾子里的房子也在走。它们拗不过太阳的毒辣,月亮的清冷,也拗不过人心的向背。地还是那些地,人还是那些人,湾子还是那个湾子,只是鸡少了,鸭少了,狗少了,野猫却还有几只。野草多起来,灌木丛多起来,树也多起来。黄鼠狼也不怕人起来。它们大摇大摆地过道,丁一猛一跺脚,“嘿”地吼一嗓子,那小黄身影倏忽一闪,一条细长的尾巴已然没入草丛而去。丁一呵呵地笑起来,笑这贼东西到底还是怕人。他想起妻那时候让他下笼子诓黄猫狼子的事。黄猫狼子就是黄鼠狼,它专偷妻养的鸡。妻说:“养个鸡都窝一肚子气,这该死的狼子!明朝你买来几个笼子,下它几只,咱们卤了吃肉,看它的同伙还敢来偷鸡不?”丁一当然没有去买笼子,妻也只是说说气话。有天妻到屋旁摘豆角,看见一只灵活蹿爬着屋顶的黄鼠狼,大声唤他:“丁一,丁一,快来看呀,一只狼子呢!好肥的一只狼子呢!”妻把个“狼”字唤得又飘又柔,音调拉得老长,像一首歌,那么欢快。她的笑容那么明媚,让丁一恍神间仿佛回到了青葱年代。
妻的叫唤声里的黄鼠狼分明是可爱的,就像现在丁一逗弄的这一只,一副孩童模样,逗趣得紧,亲切得紧。丁一有些不明白,他是打什么时候起竟然觉着黄鼠狼亲近的呢?是妻走后吗?
丁一每天晚饭后都会从医务室出来,踩着慢条斯理的八字步,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约莫大半小时的路程后,他的小屋到了。
丁一的小屋其实宽阔无比了。随着村子里人烟的日渐稀落,他拥堵的小屋也日渐顺畅甚至宽阔起来。看病的人由少到无,打牌的人由少到无,妻的货架日渐消瘦,直至空空如也。那些板凳们呢,没有了那一张张温暖而热烈的屁股光顾,也一下子失去了精神支柱一般,心空了,面容憔悴了,偶有触碰就嘎吱嘎吱作响了,轰然碎裂的,坍塌了。丁一的两个女儿在湾子里长大,出嫁。后来,妻病了,走了,独留丁一和这幢空落落的老屋了。
洪二来湾子里找丁一时,丁一正拿着砍刀伐屋旁的一丛灌木。灌木枝条纤细、柔韧,砍刀并不见得好用。洪二喊丁一,丁一一抬头,一根枝条戳到了脸上。
“哎哟——”洪二叫出声。
“没事。”丁一看清是洪二,笑了笑,“一张烂老脸,不怕。戳伤了也不过是多条疤痕。”
洪二说:“怪我!”
“不怪!”丁一抹了一把脸,有些生疼。
丁一把砍刀顺在脚边,让洪二屋里坐。洪二开门见山,说合伙村医务室的事。
洪二说:“你是正儿八经从高师傅学过的,又实战了那许多年。我呢,也就只能配个药,扎个针。到时候,你是医生,我是护士。”
丁一说:“打平伙就打平伙。你不来,我还下不了重操旧业的决心呢。”
洪二说:“和你合伙,我沾着光了,我晓得有医院来聘过你。”
“嗨,我哪里会离开湾子去?”丁一说。
四
洪二最怕晚饭后没有了丁一的那段时间。桂枝是个风风火火的农村妇女,她最见不得自个儿男人低头垂首、唉声叹气的模样。
桂枝说:“这多日子,看也看会了唦!亏你还每天在帮忙配药,那几个方子,是个苕也能记住的吧?看你那糗样!”
洪二拿白眼翻女人:“你晓得个鬼!每个人的体质都能一样吗?”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桂枝不服气,“谁不是个霜风咳嗽才来找你们看的?人都是图个就便。真有了大病,人还不晓得去大医院里呀?别把自个儿太当回事。”
可是任凭桂枝千种说也好,万种论也罢,洪二还是怕值夜班。他提心吊胆的,不过凌晨十二点都不敢把心安安稳稳地放回肚里睡觉。他怕有病人夜晚来,他更怕有重病的病人夜晚来。他嘱咐丁一说:“电话声音调大点哈,我一打电话你就要接,一有病人你就得来。”
丁一点头如小鸡啄米:“你放心,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哈。”
时间过得真快,这一晃也已经过去有十个年头了吧?洪二扳着指头认真地心算着:足足十二个年头了呢!洪二想,那时候丁一才刚五十出头,那时候的丁一黑发圆头,有舒展的白面,白面上同样白色的天花麻点若隐若现。是那时候他洪二才晓得丁一有多爱看麻将!丁一干事倒是麻溜,麻溜着写处方,麻溜着挂水,麻溜着扎针,也麻溜着去隔壁菊香的牌场里看牌。
“又走么?”
“有你盯着我放心。”
“你放心我不放心唦。”
“有病人来你就站门口喊我。”
“喊你喊你,是那里有吸铁石还是这里的板凳有刺呀?”
……
这是他们最最平常的对话,像每天的吃饭睡觉一样平常,平常得成了菜碗里的盐巴。
菊香是个寡妇,丁一是个鳏夫,可丁一并不是冲了寡妇去看的牌。丁一说寡妇是一筒他是一条,成不了对;丁一说他是甘草寡妇是芫花,命里相克相冲,擦不出火花。丁一说他就是喜欢人多,喜欢热闹,喜欢那股子欢腾劲。
丁一看牌蛮讨人嫌。倘使某打牌人坐的是条长凳,他必定会去“挂角”(半个屁股坐在长凳的一端),观两家牌,说自家话。他怪上家出错了牌,说下家不知道吃牌。他看到对家打出一张九筒,就直呼同长凳的牌脚快些碰麻子(九筒俗称大麻子)。
牌脚说:“哪碰得了?”
丁一说:“你不是有张大麻子?”
“一张能碰?莫鬼侃呦!”牌脚怪丁一讥诮人。
“旁边不是现成坐着一个吗?”丁一说得一本正经。
牌脚莫名其妙地扫视丁一,满脸问号。
“莫听他鬼打胡说哈,他是把他那张麻脸不得了,自己涮自己呢!”菊香又说丁一,“看牌就看牌,哪来那多鬼话?观牌不语真君子。”
“首先声明哈,我不是君子。”丁一说。
菊香被他梗着脖子扭着嚼得烦了,举手来打丁一:“滚回你的医务室去。”
丁一可不肯滚。丁一说:“医务室是不去的,要滚也得换个好地方滚去。”
“哪个好地方?”有人起哄。
“那个好地方呗!”有人朝菊香的卧房努嘴。
丁一的麻子一颗也不红,跟着大家笑。菊香摁住丁一的后背使劲锤:“个老不正经的!滚回去,滚回去唦!”
丁一屁股却似焊住了一般,纹丝不动。不知谁喊了一声:“丁医生,看病啦!”
丁一闻声骤然而起,三两步就跨出了菊香家,跨进了医务室。
五
洪二也会给人看病。就像女人桂枝说的,跟着丁一习了这么多年,总会有些收获。更何况,他也是赤脚医生出生。虽然以前只有给娃们打预防针时村人们才能看见他背着画有红十字的白药箱走村窜户,但他终究是摸着一点医理的边边的。他终究不同于一问三不知的外行,所以悟性是不同于常人的。
洪二从不轻易接手病人。有病人初次来,丁一又恰好不在,洪二就说:“您等得么?”病人很奇怪,问:“为什么要等?”
“丁一得一会儿才来。”洪二说。
“你不是医生?”病人问。
“是呀!”
“是就看病啊!”
“您信得过我?”
“我是病人,你是医生,我来了你这,你就得给我看病。”病人说。
洪二便忙忙地査烧,忙忙地问打过青霉素没有,忙忙地配药挂水。洪二只挑霜风咳嗽看,他只为霜风咳嗽的病人挂水,轻则一挂三天,重则一挂五天或一周。洪二给病人抽针,病人问:“医生,我明天还要挂水吗?”
“你感觉怎么样?”洪二问。
“感觉还有点鼻塞。”病人说。
“那再挂一瓶水也行,好得快些。”洪二说。
洪二从不让挂完水的病人立即离开。他说:“坐半小时哈,必须要观察半小时。”
丁一看病人有些不情不愿,说:“倘使觉得无聊,到隔壁菊香那里看会儿牌也行。”
洪二说:“就在这呆着,哪也不能去。身体哪能儿戏?”
病人瞅瞅不再吭声只顾埋头写处方的丁一,把已经欠起的身子又乖乖放回条椅上。
洪二对丁一说:“开门诊是有风险的,大意不得。”
洪二对丁一说:“开门诊也是要盈利的。我们可不能净给人家挣管理费。你不能总问别人打屁股针还是吊水,现在谁还打屁股针唦?药也不能一次下得太重,能多打两针就多打两针。”
丁一说:“我没下重药,下重药病人身体哪能受得了?我是治病,可不是致病。”
洪二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莫给我装佯哈?”
丁一不做声。
和德旺爹一样熟悉丁一和洪二的人,都只找丁一瞧病。德旺爹的宝贝重孙子出了满头满脸的小红疙瘩,德旺爹吓坏了,赶忙来找丁一。丁一两根手指挑起娃子的下巴颏,左看了右看,上看了下看,笃定地说:“风疹。”
“严重吗?”德旺爹心急火燎。
“您老回去,弄点干黄花菜,多放水煮,煮熟了,让娃子喝。”丁一说。
“就这样?”德旺爹满面狐疑。
“就这样。”丁一说。
“不打针?”
“不打针。”
后来,德旺爹碰着在路上踱八字步的丁一,翘起大拇指:“你小子!”
丁一嘿嘿地笑:“好了就好,好了就好。不过,您哪,烟是非得少抽不可的,您得听我的话。”
德旺爹伸着食指朝丁一点了有点:“你,你小子——”
德旺爹晓得丁一是玩听筒的一把好手。你莫看他拿着那个冰冰凉凉的物件在人前胸后背贴一贴放一放,他在那一贴一放之间就晓得你是该去医院看病呢还是只吃他开的几天药就好。德旺爹也晓得自己的身体,快九十的人了,像一台老机器,内里都生了锈。
六
洪二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菊香的孙子夜里发高烧,菊香来敲洪二的窗门:“洪二哥,快起来给娃子瞧瞧。”
洪二一边应承着一边穿衣服。洪二扣扣子的手有些抖抖索索,他心想,坏事了,这手每天还要扎针的呢!洪二其实是担心菊香孙娃子的病,白天都是好好的,这夜晚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