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觉得我们就像小草一样在世间挣扎着，努力去攒钱换来那些我们自以为需要的东西。看似卑微的生命，也在我们的努力下散发着动人的光芒。这是沧州女孩小杨妹在给学弟学妹们作报告时说过的话。
　　 河北沧州，古时的一个边关重镇，如果不是因为在书中常有犯人被发配到这里来充军的记载，知道它的人恐怕不会多。到了2001年的一天，沧州一户普通农家的小屋里，晚上温馨的灯光亮起，十八岁的小杨妹正在给卧床的奶奶喂着饭。只见她弯着腰喂了半天，奶奶也没能吃下去多少，那勺子每次递到嘴里，奶奶吐出来的饭要比咽下去的多。杨妹急得头上冒了汗，她只好边喂饭边擦着奶奶的嘴角。后来奶奶把头扭向一边，示意她不吃了，杨妹这才松了一口气。直起身子时她才发觉腰后疼痛不止，从上午到镇子里摆摊去卖爆米花，到她晚点回来做好饭再喂好奶奶，她已经忙碌了十多个小时。杨妹活动了一下身子，她感到腰上疼痛消失了许多，又帮着奶奶去翻过身子，细心地给她擦了擦后背。医生说，长期卧床的病人要勤擦洗多翻动，不然就会生褥疮。杨妹每天醒来就是做饭，喂饭，然后去卖爆米花，晚上回来后又是做饭、喂饭，这样的日子每天单调地重复着，这就是她的日常。
　　 杨妹喂着奶奶时，爷爷就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时不时地提醒着孙女那些做的不到的地方。长期的关节疼痛，爷爷的双腿已失去了正常行走的功能，因为活动受限，好多事她已是有心无力。白天孙女出门挣钱后，他就长时间地守在床前，定时给老伴喂水吃药，看着老伴的生命一点一点地离他远去。他后悔年轻时光忙着养家了，没能好好地陪过老伴，现在终于有机会能补上这个遗憾了。但老伴又时常昏睡着，无法与他正常交流。
　　 奶奶有时也会醒过来，头脑清醒时的第一句话就是要爷爷照顾好这个孙女，别让她走上了弯路。爷爷的身子虽然活动不便，但不影响他的脑子还好使，奶奶的这个要求对他来讲并不是很难。看到奶奶的饭量越来越少，爷爷叹息道，你奶奶开始吃猫食了。哪来的猫食，明明是饭嘛。杨妹撅起小嘴不服地反驳着，以为爷爷嫌她做的饭不好，那可是她用心做出的饭。见孙女误解了他的意思，老爷爷忙又补充道，快死的人饭量会越来越少，老人们叫这是吃猫食，吃过一阵子猫食，人就回去了。
　　 其实不用爷爷提醒，眼看着奶奶的精神一天天地变差，有时连面前的孙女也认不清，小杨妹又何尝不知道奶奶快离开了，只是她从不愿承认这样的事实，她心里还抱了份奶奶能好起来的愿望。爷爷，你说奶奶真的快不行了吗，我可不想那样啊，小杨妹忍不住流了泪，她感到了自己在生命面前的无能为力。现在，爷爷故意事先把结局挑明，是想让她能清醒过来，让她不再沉迷于奶奶还能好起来的虚幻愿望中。心里面有了准备，到了奶奶真正离开的那一天，就不会觉得太过突然而过度悲伤。活到爷爷这个岁数，他早已接受了人要死去的必然事实。他仅有的牵挂就是眼前的孙女，爷爷可不想看到，因为奶奶的死让这个孙女悲痛得死去活来。
　　 小杨妹这年刚好十八岁，她的爸妈在哪里，为何对他们不管不问呢？原来还是在杨妹五岁的时候，父亲就意外地离世了，没过多久母亲也远嫁他乡。在外地组建了新的家庭后，母亲就再没有回来看过她。因为母亲离开的时候她还小，随着时间的流逝，母亲的模样在她心里变得越来越模糊，后来就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对这个从没有关心过她的母亲，杨妹却从来没有恨过，她想母亲或许也有她自己的苦衷，谁在世上活得容易呢。
　　 看到爷爷奶奶艰难地养着她，她在十四岁那年的寒假里曾想过要退学。孩子，不上学你能做什么呢。看着瘦弱的孙女，爷爷不由地替她担心起来。爷爷我想过了，我要跟你一起去爆米花。爷爷有个圆葫芦样的老式米花机，在米花机里装好玉米后，架在火炉上转起来烤着，几分钟后把锅取下，锅口对准笼子，扳动开关，“砰”地一声轰响，人和笼子和便笼罩在一团梦幻般的青雾里。待青雾散去，笼子里就剩下了香喷喷的米花。她喜欢看爷爷转动米花机的样子，喜欢红色的火苗吞没又吐出米花机。早上的太阳也是红灿灿的，她觉得那个转动的米花机就像个小太阳，它不停地转啊转的，转出的那些米花就是人世间一个个细碎的日子，聚在一起就组成了春夏秋冬，寒来暑往。
　　 她的话让爷爷吓了一跳，他想，女孩子哪能干这个，这活又脏又累的不说，时间长了脸被烤黑，一个女孩子将来还怎么找婆家。再说现在人们的生活好了，吃米花已成可有可无的事，爆米花生意就半死不活的，一年难挣下几个钱，爷爷常担忧这快成了要淘汰的行业。爷爷想了半天，他觉得直接拒绝小杨妹她肯定会不乐意，让她在寒假里跟着去吃点苦头也好，知道了生活的不容易，她才能好好地去读书。于是他便提出了一个条件，寒假里跟着他一起去爆米花可以，但开学后还要继续读书。
　　 或许是自幼在苦水中泡大，小杨妹跟着爷爷一起爆米花时，并没有觉得这是吃苦，相反她喜欢跟那些陌生人打交道，客人中有忠厚的、有聪明的、也有狡猾的，与各种人斗智斗勇时她感到新鲜有趣，挣到钱后她还尝到了生意成功时带来的成就感。她常把米花送给那些没有钱的孩子与老人，在短短的二十多天的寒假里，好多人都喜欢上了这个热情而又机灵的小姑娘。因为答应过爷爷，开学时她只好恋恋不舍地回到了学校。初三毕业报考时，尽管她的基础很好，可以考上高中接着去读大学，但考虑到家里没有钱供她长时间地去读书，她还是毅然选择了学程较短收费又低的中专。
　　 在她读中专期间，这个贫困的家庭又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先是爷爷的腿病加重，行走越来越不便。爷爷还没有治好他的腿，奶奶又查出了无法治好的绝症。一时间祸不单行，这个家如风雨飘摇的破船，陷入到随时可能沉没的困境中。怕影响她的学习，爷爷向她隐瞒了奶奶的病情，这个退伍老兵凭着他顽强的意志力默默地扛下了家里的一切。为了省钱给奶奶买药减轻她的痛苦，爷爷还偷偷地停下了自己的药。
　　 奶奶熬到小杨妹的最后一个学期时，她的病情已严重到无法向她隐瞒。知道奶奶的病况后她觉得天都要塌了，家里要钱没钱，既使有钱也难把病治好，眼见着亲人一天天地远离自己，而自己又无能为力。那种感觉让她体会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并且绝望还像巨石般堵在她的胸口，让她时时感到喘不过气来的窒息，而她能做的却只有去顺从。本来这最后一学期实习后，她就能留在实习的公司里上班，因为奶奶的病情她只好忍痛放弃了这个难得的工作机会。她想，工作以后还可以慢慢地再找，病情却不会等人，现在最要紧的是先照顾好奶奶。
　　 于是人们常看到街头上，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从早上忙到深夜里一直不停地在爆米花，渴了她就喝一口水，中午饿了就吃着自带的干粮。本该贪玩的年纪，孩子却这么拼命地挣钱，去扛起养家的重负。许多人在知道内情后，纷纷跑来买她的米花。几个住在附近的老爷爷老奶奶还主动过来帮忙。为了能多挣些钱，小杨妹把她爆米花的过程每天都在网上直播着，看到她甜甜地喊着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看到她满脸笑容把米花免费送给周围的老人和孩子们，谁会想到她在正经历着苦痛的煎熬。
　　 和爷爷预测的一样，经历过丧子之痛的老奶奶很快就走完了她的人生。葬礼上小杨妹拿出自己挣来的钱送走了奶奶，替死去的爸爸当了回孝子。送好奶奶，因为爷爷喜欢到院子外活动，她又给爷爷买了辆电动小三轮，坐在上面能自由地出入家门。经历过一番苦难的洗礼后，这个家又开始向好的方向转化着。家里重新安定后，为了照顾好爷爷，小杨妹没有到外地去工作，她仍天天到镇子里去直播自己爆米花。面对粉丝时，她常自嘲自己也有惰性，习惯了一份工作后，尽管这份工作很苦很累，一天忙下来后累得直不起腰，她也不想去换新的，因为她已从这种状态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逸。对生活的真切感悟后，她已能讲出富有哲理性的话语。
　　 夜晚时的炉火显得更红更亮，火苗忽大忽小地裹贴着黑色的米花机，时而把它吞进，时而又吐出。火光也映红了一旁的杨妹，映得她脸更红，身上的蓝衣更蓝，像大海那样蓝的纯净。眼前这红的蓝的黑的色彩与她身后那深邃遥远的天幕组成了一幅绝美的图画，让人想到了人与自然与命运和谐的相融。
　　 艰辛的生活也在催促着小杨妹快速地成长，当年年底她被评为当地的敬老道德模范，这也是她获得的最好奖礼。今年五月，她又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山东广电邀请她去参加沂蒙扶贫义卖活动，帮助老区人卖掉他们的土特产，这也是外省人对她努力的认可。那次爷爷也想去看看沂蒙山区，临行前她带着爷爷来到镇子里，给爷爷选了几身出门穿的衣服，把他打扮成了个帅老头。在沂蒙山里的那几天，她看到了沂蒙山水的秀美，也看到了山里人与自然抗争的艰辛。一位老伯伯苦于难以卖出自家的百花蜜，她就在山前的池塘旁直播了养蜂收蜜的全过程，顶着骄阳替这位老伯伯卖了几天的百花蜜。八月她为涿州洪灾捐了五仟多块钱。我把自己的家底都捐了。或许是觉得钱少，小姑娘羞涩地笑了，却丝毫没有后悔的样子。
　　 闲下来时，小杨妹总喜欢唱那首《谁不是来人间走个过场》，谁不是来人间走个过场，不管你背着什么行囊，都要经历一样的寒来暑往，酸甜苦辣也都要品尝。一个还没有完全脱离稚气的女孩，如果不是背负过沉重的行囊，哪会唱出与她年龄不符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