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泡沫之末(小说)
1
如果全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你会在时间静止一样的籁寂中,感受到脉搏强烈的跳动,像是永不停歇的秒针,滴答滴答的旋转在每个梦回时分。
这震动又如心率的颤音,回荡在耳际,清晰到你能感觉到那就是你生命前行的步履。
或者还会有另外一种错觉:你在寂寂无声里发现,一切突然消失了距离:昨天和明日,不再有时间的隔断;幻想和现实,也不过只在一念之间。而这世界其实并不很大,甚至小得有点压抑,仿佛一口深陷其中就再也难以脱身的狭长深井……
2
从锦州回来的这段时间,雪诺一直努力于忘记那个城市,忘记过去的一点一滴。唯有如此,她才有那么一点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心。
五月的武汉时雨时晴,像是故意撩拨着每一颗彷徨无措的心。
雪诺坐在店里,透过玻璃门看着下雨的天,湿气凝结的那一面,是一片迷糊的世界。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远离亲人,没有朋友。虽然连日的忙碌并没有觉得孤独和落寞,只是等到所有的事情安定下来后,终于还是感觉身边缺少了一点什么。
雪诺抱着微凉的胳膊,身体空荡得像是一块干燥的海绵一样软弱。
直到玻璃门从外面被推开,风带进来的雨滴吹在脸上,才从冥思里乍然醒来,抬手揉碎眼里的疲乏。
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吧?或者,在一个不太适应的城市,下一个明天的自己,能不能做到恍如新生……
雪诺暗自梳理着走神的思绪,新雇的店员已经开始接洽进来的顾客。听着耳边礼貌性的交谈,钻进耳朵里的年轻的女声,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恍惚,轻轻的走过去。
确定之后,脱口而出:“……小美?!”
对方诧异的抬起头,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两个人几乎同时瞬间被拉进彼此好像幻灯片一样相同的光影场景。
3
存在于时间里的悠长记忆,后来想起时总会源于某个意外的契机。
在今天逐渐熟得通透的年纪,小美的出现,再次牵出的话题,无疑是所有的人生命当中最珍贵的一段轨迹。
曾几何时,雪诺对于大学时代青涩的记忆,一直耻于回首。那一年因为绝对的优势被校方保送至哥伦比亚实习进修的名额,结果却莫名的牵扯进一个体育老师的绯闻而宣告夭折。毕业时导师令她无地自容的惋惜眼神,至今依然是她不能忘记的同时也不敢想起的死忌。
也只有小美,是雪诺唯一敢透过时间的缝隙回顾自己的青春仅有的勇气。在那段今天看起来如此晦涩的光景,小美浓墨重彩添上的颜色,雪诺由始至终一直心存着无以言表的感激。
无论世态如何变迁,功利盛行的今天,仍然会有那么一部分人,她们不会记较自己有多强大和优秀,她们在乎的是一路走来的途中、始终有人陪伴着的漫长进程。
这个下着雨的正午,雪亮的日光灯,打在小美转过来的脸上。那一双惊喜里睁大了的眼睛,时隔多年,依然闪烁着清澈而又温暖的纯真!
4
咖啡冷的太快,久别的寒暄如火如荼,冷落了杯沿的泡沫。相对而坐的两个人面红耳赤,像是正在进行着一场情绪激动的辩论竞赛。
“你还好吗……”
“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啊……”
这样的问候被手里的银勺飞快的旋转搅动进杯子里的漩涡。只是在第二个问题问出口的时候,迟疑的几秒里,似乎可以听到彼此身体里的那一声咯噔,清晰得仿佛敲在某件脆弱的东西上的声音。
“那个……”雪诺淡淡的笑着说:“我一直在恋爱,只是前不久……总之一切都结束了,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你知道我曾经的梦想就是有一家自己的小店。恭喜你,成为我实现梦想最佳的见证人!”
小美再次瞪大了眼睛,环顾四周惊呼起来:“你是说这家蛋糕店是你开的?天啦~太漂亮了!”
雪诺看着她夸张的表情,依然还是从前那个古灵精怪的丫头!邹着眉头问:“那么……小美你呢?”
小美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我吗……?一个人过啊!不过最近有认识了一个人……时机成熟了带过来让你把把关怎样?”
雪诺笑着骂了一句“小不正经……”
外面的雨一直在下,无数双脚在大理石街面踩出细小的水花。
重新续上的咖啡又开始冒着白色的热气,扑扑的落在两张泛着潮红的脸庞。香浓的味道滑过唇齿,空气里无端的飘散着几分娇艳的气息。
被重新唤醒的友情记忆,多年以后沉淀为乐趣无限的兴奋剂。从宿管大妈刻薄的仁慈到曾经暗恋过的某个男生,从社团恶作剧的舞蹈到抽屉里匿名的情书,一直到那个对雪诺相思成疾不堪其扰被小美告到校长办公室的体育老师……
那些再也不可逆转的青春,在千里之外的时间之末,搅动在两杯深褐色的咖啡里,微微的苦涩里带着浓浓的香甜。一口一口,溶进两个干涸的身体,滋润着彼此之间沉睡太久被光阴渐渐蒙尘的灵魂。
5
五月进入浅夏,没有雨的日子开始一天比一天燥热。
蛋糕店的冷气因为食品的关系早早的启动了。尽管雪诺还未适应这种季候紊乱的天气,也只能无奈的扛着感冒,穿着加厚的外套守在店里,承受着这个城市莫名其妙又无可奈何的窘迫。
小美依然风风火火,来去如风像个无法静止的陀螺。自从那天重逢之后,毫无疑问雪诺蛋糕店已然成为了她第二个落脚的家。她甚至义务的包揽了店铺传单的派发,前提是必须每天要喝到一杯雪诺亲手烹煮的热咖啡。她说她喜欢咖啡浓郁的烘焙香味,以及热气扑上脸颊在冷气里痒酥酥的感觉。
只是今天,小美一动不动的看着面前的咖啡,像个忧郁中沉默的公主。雪诺敲了敲桌子说咖啡要凉了!小美抬起头突然冒出一句:“决定了!我要去锦州!”
雪诺微微一愣:“锦州……?”
小美重重的点头:“嗯,锦州!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了吧?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在锦州。我们一直聊了差不多三个月,可是最近一个月突然没了他的消息……”
雪诺恍然明白了过来:“……网恋?”
“应该……是吧!”小美突然红了眼睛:“至少在他消失了的这段时间,我开始想念了!”
雪诺笑了:“小妮子动了春心了哦!可是……锦州那么大,你怎么才能找得到他呢?”
小美掏出手机:“我有他的照片,还有地址啊!”
雪诺接过手机,看到屏幕上的人像,突然间整个人呆在原地,笑容瞬间僵硬,像是变成了一具冰冷的雕像。
小美继续说着:“我还记得他的地址是锦州新城区紫荆花园D栋……”
雪诺铁青着脸,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小美的声音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很远,每个字却又无比清晰的,像是细小的虫子拼命的钻进耳朵里,疯狂撕咬着大脑皮层的每一根神经。
手机屏幕上的那个人在息屏后消失不见,雪诺头痛欲裂,挣扎在晕眩的边缘,努力的抑制着近乎虚脱的身体,平静的说:“锦州……你可以不用去了!”
6
已经沉睡的,始终不安分的,蠢蠢欲动在黑暗里假寐着浅眠,就像是无数个随时都会醒来的梦境。
它们渴望苏醒,它们一直在用足够的耐心,等待着某个魔咒的不期而临。
雪诺握着勺子的手不露痕迹的抖动着,咖啡的表面被划开一个褐色的圆圈。细小的泡沫下面,翻涌出几缕乳白,浮动着如丝线一样层次分明的色彩。
“小美,你要去见的这个他,是我在锦州一起生活了整整三年的人!”
“我们一直住在紫荆花园的C栋。那个小区,根本就没有D栋……”
雪诺强装自若的表情,就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一年之前,就在我们准备谈婚论嫁的时候,他被查出了晚期淋巴瘤……”
“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一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接受治疗。和你在网上的认识,应该也就是在那一段时间吧……”
“他其实不太喜欢聊天,但你知道一个人面对自己生命的最后期限,内心其实是恐惧和痛苦的……”
有那么几秒,雪诺停下来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暧昧不明的神色,像深爱掺杂着痛恨,然后又在瞬间无声的湮灭于怜悯……
“我曾经偷偷的看过他的手机,我知道那其实不是他的本意。而我除了沉默,也就只剩下装作一无所知的无能为力……”
“四个月前,我看着他在我面前永远离开。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陪在他身边的原来不仅仅只有我,还有我最好的朋友……”
7
夏天终于来临。
城市的天空,黑色的云块缓缓的飘过,雨又开始要下了。
这个时节的雨季,空气潮湿沉闷,如同密罐一样令人窒息。似乎武汉每一个这样的夏天,仿佛都像一场又一场没有快乐而又绵长的梦。
时间常常会让那些伤了心的人有一种静止下来的错觉,她们以为所有的疼痛与悲伤都能在沉默无声中永久的藏匿。
我们不是看不到泪水和哭泣,我们其实都知道,那些没有止境的悲伤,全都悄悄的躲进了这个季节的梅雨里。